过年
开封那一年的春节,改变了好多人的命运;当然,也改写了中国的历史。
这年春节,是小皇帝郭宗训即位后的第一个春节。这个八岁的孩子,不知道什么叫做执政,童心告诉他,过年了,就该放鞭炮,就该到户外打雪仗,滚雪球。很不幸,他不由自主地做了后周皇帝,从此失去普通孩子的野趣。更不幸的是,就在正月初一,一份来自北方边境部队的紧急公文,送进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皇宫内,把郭宗训稚嫩的心地搅扰得愈加昏暗不明。从侍从脸上,郭宗训隐约读出了其中的变数,读出了其中的刻不容缓。他惟一能做的,就是把那份急件转交到母亲符太后手里。帝国大政,还需母亲垂帘定夺。
八岁的小皇帝哪里知道,他的母后新寡在身,又无历练,遇事那也是“载不动许多愁”。此刻,年轻的符太后满眼无助,她看看年幼的儿子,又看看垂首旁立的侍从,沉吟良久,才忧心忡忡地把那份急件倒回侍从手里:“这么大的事,大概也只有范质宰相知道怎么办。速速把这份告急文书送到宰相府,一切听凭范爱卿裁处。”
其时,范质正与家人围炉共饮,闻报起身,到书房把那份急件看了又看,上面说,割据山西的北汉,会合契丹部队向后周发动进攻,情况万分紧急,希望中央政府做出快速反应。范质心想,大过年的,这是怎么说的?哦,契丹蛮族,没有年俗,看我中原人过年高兴,他气儿不顺;又趁我朝新丧国主,欺负孤儿寡母来了。范质想到这里,使他倍感责任重大,并于仓促之间,与同朝执政的王溥商量后,派遣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率部前往抵御。
赵匡胤接到宰相的命令,于次日,也就是960年的正月初二,率部前往北方边境。蹊跷的是,当天晚上,赵匡胤的部队到了开封东北十公里处的陈桥驿站,便安营扎寨,不再前行。当天晚上,御敌总司令赵匡胤多喝了几杯,便没事人似的蒙头大睡去了。不过,天亮之前,却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和归德军掌书记赵普,与全副武装的部将,突然涌入赵匡胤的下榻处,个个一副大事在身的样子。赵匡胤醉眼朦胧,慢腾腾地起床下地,坐到椅子上。一切停当,室内鸦雀无声,但见军官罗彦环说道:“诸军无主,我等愿拥司令为天子。”这话何其矛盾,赵匡胤身为御敌总司令,怎么能说“诸军无主”呢?
我们再来看看赵匡胤的反应,他听了罗彦环的话后,吓傻了似的,嘴里含糊不清地都念着:“这话从哪儿说起?何以使得,何以使得。”声音之微弱,几乎难以让人听清他在说什么。赵匡胤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想站起来,似乎想做个反对的动作;或至少想表个态,说这大逆不道的事,这欺负孤儿寡的事,这违背天理的事,这断子绝孙的事,咱姓赵的不干!然而,不知是他的心态犹豫不决,还是背后有只巨手把他给按住了,总之,他的屁股没有一点悬离椅子的意思。随即,一帮军中铁哥们,把早已准备好的黄龙袍往他身上一披,众将官在赵普、赵光义的引领下,齐刷刷地跪下,不容分说,就是一片山呼万岁的声浪。屋檐下那成串的冰溜子,被震得节节碎裂,然后落在坚硬如石的冻土上,于寒冷的夜幕中发出刺耳的响声。一个崭新的皇帝,就这么偷鸡摸狗般地出炉了。怪不得赵匡胤的屁股那么沉那么重,怪不得他屁股底下的椅子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原来是有皇帝可做呀。
接下来我们就要问,那向南移动的契丹部队怎么办?别呆了,那根本就是一个无耻的谎言。而赵匡胤在这场军事政变中所扮演的,正是总后台、总策划、总导演、总实施这么一个角色。他的表面装傻,或正史所载的事先不知,实在不过是偏爱所致的美化罢了。
不管怎么说,三十三岁的赵匡胤摇身一变,从皇帝的侍卫长,一下子就至尊天下了。当他带着大队人马返回首都开封的时候,所有蒙在鼓里的人都惊呆了。皇宫里拥着一个皇帝,返回的军队也拥着一个皇帝,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赵匡胤反了!然而,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人人都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就是专制的特点,谁拥有了军权,谁就拥有了枪杆子;谁拥有了枪杆子,谁就拥有了政权;谁拥有了政权,谁就拥有了生杀大权;谁拥有了生杀大权,谁就成了恶魔;谁成了恶魔,手无寸铁的人们就向谁屈服,进而转化为官方文本的人民对恶魔的拥戴。赵匡胤之所以敢反,那说明他有了反的资本。因此,温良敦厚的开封市民,以沉默的方式,表达了他们一贯的政治态度——管他谁君谁臣,谁主中原,老百姓永远是受统治集团役使的对象。首都市民如此,这之外的百姓更是浑天度日,过一天是一天。国在,他们是有国奴;国灭,他们是亡国奴。既如此,哪帮恶魔临朝为政还不一个样?
所以说,赵匡胤发动军事政变,不必在乎开封市民的感受。他只要安抚好了后周皇室,安抚好了朝中政客,一切也就都不在话下了。因而我们看到,赵匡胤在返回开封开前,曾做过一次精心准备的动员,但看上去又像是一个临时议题,他语重心长地对将军们说:“你等既然拥立我为天子,是不是就该令行禁止?”刚刚骑上马的将军们闻言,又纷纷下马宣誓:“我等惟命是从。”得到将军们的保证,赵匡胤才开始正式训示,他说:“太后和皇上,待我等不薄;朝中大臣也都是我等的同事,彼此无仇无怨……总而言之,上面提到的这些人,以及朝廷府库、士庶之家,我们的军队,都不得惊犯与侵掠。违令者斩,尊令者赏。”
赵匡胤的训令,在军队中被迅速传达。当他们回到开封时,留守的殿前指挥使石守信,以及王审琦等人里应外合,大开城门。反叛的军队,滴血未流,即顺利入城。
赵匡胤离京时,是一身戎装;晃眼归来,却已是黄袍加身。那陈桥小镇,犹如一个巨大的魔瓶,投进一位将军,出来一位皇帝。范质等大臣知道后周江山,早已暗中变色。再看看赵匡胤身边那些杀气腾腾的军人,范质等只好面赵称臣,战战兢兢地参拜新主。
小皇帝郭宗训懂啥?在赵匡胤面前,他惟一的表情,就是呆若木鸡。就是皇室成员,也人人自危,惟愿赵匡胤这位新主儿宽宏大量,给他们一条生路。这也不用他们担心,赵匡胤原本就没有杀生之意。推动不流血政变,是赵匡胤的基本政治理念。他后来的杯酒释兵权,以及立誓不杀文臣的遗诏等等,都是这一政治理念的延续和体现。
(魏得胜著《大宋帝国亡国录》,台湾秀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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