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次热恋永不能相许——关于两篇小说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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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怀旧小说创作谈文学与情感悲剧审美 |
分类: 散文 |
想不出好的文题,只好借用舒婷一句诗:“也许有一次热恋永不能相许”,来诠释我这篇文章所要表达的主旨。——题记
感谢你细致阅读了我的早期两篇小说,没想到现在还有读者喜欢它,我以为如今这个被物化的年代不会有几少人喜欢“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故事了,《梁祝》与《罗密欧与朱丽叶》已成为遥远的文学符号。“娱乐主义” 成了日常生活中的审美主导,文学理想主义不再神圣,文化的“弑父”形态横空而出,这是一个时期的文化悲哀,但我想这样的文化生态不会太久。
如果喜欢我这类小说的读者,或还在继续写这类小说的作者,我曰之为“文学理想主义”或“新古典主义”。我坚信好的小说一定能够预示人类理想社会的到来,一定是憧憬美好未来的寓言。
庆幸的是——我的小说《小城罗曼》在一个偶然失而复得的,未曾在媒纸上发表,因为没发表就让我更加珍视了。尽管是旧作,现在来读这稚嫩煽情的文字,不由勾起我那段阴霾日子里的焦灼、迷茫、痛苦……欣喜的是与之失而复得的相会,面对发黄的稿子,自是一番亲切感。那时的文字像刚入婆家门的媳妇,语言窈窕俏丽,情态羞怯昵扭,整体青涩任意。岁月不觉流失,“一切过去的,都将变成亲切的怀念”——犹如初恋情人多年未谋面,无意邂逅溢于心间的欢喜。人生过程总是从幼稚到成熟,文学创作又何尝不是呢。如今进入了中年,一切都显得淡定,心中不容易激荡起浓烈抒发的情怀。但那纯真、青涩的岁月是令人难以忘怀的,总有一些挥之不去的记忆永烙心底。时下,无论如何写不出如此激情澎湃的煽情文字了。“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来形容此刻的心情,是比较贴切的。
文学是浪漫的,现实是严酷的。三十年前写的《小城罗曼》——自然、清新、青涩,尽管在艺术上不成熟,但没有多少人工斧迹。可回味的是,在我青涩的岁月里内心能迸发出如此的激情,是值得纪念的。其实青涩是一种不带人情世故的美,原汁原味的人之情态,作品还带着明显的那个文化禁锢时代刚被溶解的印痕,这些都值得在情感上保鲜。换言之,爱情的保鲜几多需要青涩来滋养,是否人到了这般的年纪,又开始崇尚简单与纯净,包括对精神的维修与艺术的审美。或许我真的开始老了,这样不好吗?
你说《小城罗曼》与《山楂树之恋》在内容上一样感人,在风格上一样浪漫,这是你的偏爱。《山楂树之恋》这部小说前几年我阅读后,心灵的确受到感染,并非艺术上感染了我,而是小说中的一些情节和细节。毕竟我也有过那个年代的经历,是一种与之心灵冲撞的火花,我插队时也有过《山楂树之恋》男女主人公的类似经历。有些经历故事可能有过之于这部小说,现在想来还会让我落泪。因为我亲历了一个青春美丽的生命,在一个凄风苦雨中就那么凋落了。
她插队时仅14岁,初中还没毕业,是老三届的最后一批。我插队时她已经二十出头了,我还不满十七岁,她已度过了青春最美好的却又是孤寂如冰的岁月。因为她家庭成分高,几次招生招工政审关过不了,成了知青点的老知青。她贤淑端庄,小巧玲珑,笑起来弯弯的月亮觜角两边,有一对能盛出陈年佳酿的酒窝,肌肤细嫩,脑后勺永远搠着一札抹乌黑的长发。可她身体非常虚弱,每天强度的劳动让她原先患有白血病的身子更虚弱了。但她是个要强的姑娘,干活出力,出工也不比男知青少。我们同住在一个知青点,我就住她隔壁,仅隔一堵薄薄的纸糊墙。她能做出一手可口的饭菜。我在生活上是个懒人,也不会照顾自己,她像大姐姐关心小弟弟那般待我。我除了每天劳动干活,回到知青点就是读书。每餐饭是她做给我吃的(当地人形象地说“拼锅灶”,意思友好暧昧,当时在异性问题上我还处在朦胧期),她为我服务的唯一条件就是在她烧饭的时候,我必须给她讲一些名著里的故事,她喜欢听悲剧故事,如鲁迅的《呐喊》和《彷徨》中的祥林嫂、孔已己、华老栓等,《故乡》和《伤逝》几乎是背诵给她听的,还有大部头的《鲁宾孙漂流记》、《复活》、《简爱》、《巴黎圣母院》、《王子复仇记》、《红楼梦》等,有时她听得泪眼汪汪的,抽泣着不让我讲下去,过了一阵子,待她拭完泪后,又要我继续讲下去。或给她朗诵诗歌,诸如普希金、海泥、歌德、聂鲁达、泰戈尔、徐志摩、郁达夫等,抑或唐诗宋词。她最喜欢我给她朗诵海涅的《罗累莱》,我总是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地朗诵:“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是这样的悲哀/一个古代的童话我总是不能忘怀/天色晚/空气清冷/莱茵河静静地流/落日的光辉/照耀着山头/那最美丽的少女/坐在上边,神采焕发/金黄的首饰闪烁/她梳理金黄的头发/她用金黄的梳子梳/还唱着一支歌曲/这歌曲的声调/有迷人的魔力/小船里的船夫/感到狂想的痛苦/他不看水里的暗礁/却只是仰望高处/我知道,最后波浪/吞没了船夫和小船/罗累莱用她的歌唱/造下了这场灾难。”这首诗迄今还滋养着我的情怀。
可是,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不长。那年春节前夕,知青点的插友们都提前回去了,只剩下我和她。我本来是打算回家的,但不知什么缘故,也许是为了她,我神差鬼使地留下来,是怕她孤单吗?还是担心她什么?总之有一种莫名的说不清的感觉,反正是她吸引着我。现在我想不明白,当时她为什么不愿回家过年......
我永远忘却不了那年大年二十八的漆黑夜晚,天下着鹅毛般的大雪。大约夜里一时,她的病情突然恶化了,我用她的被子和我的被子将她紧裹着用手板车拉往公社卫生院,在途中她对我说了一番话:“如果我这次能够活过来,我一定要嫁给你。我天天给你做饭洗衣,你天天给我讲文学朗诵诗……”我不住地回她喊道:“挺着,挺着,很快就到医院了。”她后面好像还有一些话,可能她的心脏开始衰竭了,声音渐渐弱下去。我只顾着埋头拉着躺在板车上奄奄一息的她,死力地往前奔跑,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也不知道婚姻的真正含义。知青点到公社所在地有十个华里的山地啊,到了卫生院时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她苍白俊美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板车上铺满了洁白的雪花,将她烘托得格外的凄惨。我不知所措地抚摸着她那冰凉的脸,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还有许多话要和我倾诉。我脑子顿时一片空濛,宛如羽毛轻飘坠向看不见底的深渊,双腿不受控制的跪在雪地上颤抖,捶胸顿足,疯了似的拽着一位大夫恳求救活她,大夫说她能活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因为她的病始终没有得到治疗,只是每年偶然来卫生院开上一点止痛药。而这一切我居然一无所知,她的死去让我非常的悲伤,让我体验到什么叫绝望……我好恨自己……
后来我走上文学之路,虽然写过一些知青题材,但为什么就是没有写知青爱情题材?其实是有意回避的,因为那个悲伤的记忆太让我撕心裂肺,所以在我的知青题材里“爱情”话题是空白的。若干年后,有朋友问我为什么不写那位不幸的女知青呢?我没有正面回答他们,只说了“世间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幸……我想写她时,心总在滴血。”我以为人生多有不幸的遭际和悲痛往事,即使用文学来描述也是惨白的,人心里隐藏着非常柔脆的情愫,如果我将自己经历过的不幸与悲伤写出来,不仅是对自己残忍,更是对我描写对象的残忍。我只能将积埋在心底的痛楚让时光慢慢抹去。采取回避不写,这或许是对一切已逝了的人和事最好的心灵祭奠。但我相信,如果我将她写成小说一定具备文学审美的悲剧价值,但是我不能够。
《山楂树之恋》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原作者和我是同龄人,也是采用日记体形式,后被美籍华人作家做了一定的艺术加工形成现在的小说。就小说艺术而言是不够成熟的,语言也显得比较粗糙,但不失一部较好的文学作品。尽管正式出版在几年前,但它之所以能打动读者的心灵,主要是读到人性中那一柔脆部位,真切而悲悯。暗合了当下人们怀旧的纯净审美心理,掺和着对岁月沧桑失去的人和事的追念,以及对当今人视“爱情”为儿戏的反感心理的反映。《小城罗曼》与《山楂树之恋》可以说都是属于那个时代的爱情挽歌,是呼唤纯净爱情的回归,是现实的寓言,是文学理想主义的成年人的童话。
《十四,残缺的梦》是事隔十多年后的另外不同样式的小说,我借用了大量的意识流手法,揭示同样的是人的情感真切回归问题。但《十四,残缺的梦》比之《小城罗曼》在艺术上显得成熟些,小说的视野也显得比较宏阔,思想有一定深度——反映上世纪90年代末21世纪初年轻人的爱情价值观,爱情行为方式在物欲主义影响下受到的异化,塑造了一个未被物质利益化情境下的精神失落者的心理变态(非心理病态)——将颓丧与振奋揉在了一起较量,将嫉妒与宽容放在同一个心灵进行拷问,寓意了物欲主义的“爱情”必将走向死胡同,最后让主人公找到了人生的平衡点,让这个世界又有了希望。尽管两篇小说都倾向浪漫主义,但毕竟年代不同,写作时间不同,其反映的思想程度也不同……两篇小说看去似乎有点关联,或如你说的是否带有姐妹篇意味,其实不然。至于那首诗《绿色的梦》如何出现在两篇小说里,那是有缘由的,小说中穿插的诗是我插队时在田间即兴而作的——仰望着蓝天抒发出童稚般的情志,也许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朦胧爱情激发下——潜意识里写给那位对我像大姐一样的不幸早逝的女知青。当年我却不敢在她面前吟诵,尽管我给她朗诵过不知有多少古今中外的经典诗作,如今这首诗一直珍藏在我的笔记本里……在创作《小城罗曼》时,仿佛有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潜意识状态下将此诗为书信体小说的元素纳入。后来《小城罗曼》手稿遗失了。过后十多年,我在创作《十四,残缺的梦》时,又不由自主地将此诗作为小说需要的情境安了进去……《小城罗曼》原稿是2009年底才无意中找到的。
经历饱尝人生沧桑,知道什么是命运的变数,领略过的灾难、不幸、悲伤之后,已积淀成了淡定与从容的人生观……我想,这一切都将成为我小说创作的原动力,但在今后的创作审美过程中,我会有意地将悲惨的东西淡化去。我希望文学能够表达出更多人生的美好,愿我笔下的文学形象能让人们看到更多的希望。尽管现实人生多有不如意,甚至悲惨,但人总得活下去,祈盼爱我所爱的人们能幸福地活着,对自己也对别人。
人类对幸福的追求是终极性的,但这种幸福成分更多的是精神;精神需要保暖,而文学是最好的保暖器,文学理应成为人类精神美好的附丽。
你读的很仔细,评得比较到位,谢谢你的喜欢。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