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对朱自清《荷塘月色》的评价
余光中:就凭了这样的一二十篇散文,朱自清能称为散文大家吗?我的评断是否定的……
他的观察颇为精细,宜于静态的描述,可是想像不够充沛,所以写景之文近于工笔,欠缺开阖吞吐之势。
他的节奏慢,调门平,情绪稳,境界是和风细雨,不是苏(轼)海韩(愈)潮。
他的章法有条不紊,堪称扎实,可是大致平起平落,顺序发展,很少采用逆序和旁敲侧击柳暗花明的手法。
他的句法变化少,有时嫌太俚俗繁琐,且带点欧化。
他的譬喻过分明显,形象的取材过分狭隘,至于感性,则仍停留在农业时代,太软太旧。
他的创作岁月,无论写诗或是散文,都很短暂,产量不丰,
试看《荷塘月色》的第三段: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这一段无论在文字上或思想上,都平庸无趣。里面的道理,一般中学生都说得出来,而排比的句法,刻板的节奏,更显得交待太明,转折太露,一无可取。删去这一段,于《荷塘月色》并无损失。朱自清忠厚而拘谨的个性,在为人和教学方面固然是一个优点,但在抒情散文里,过分落实,却有碍想像之飞跃,情感之激昂,“放不开”。朱文的譬喻虽多,却未见如何出色。
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
朱自清散文浅显、伤感、滥情、矫情,太软、太柔、太女性化。“朱自清散文的譬喻虽多,却未见如何出色。且以溢美过甚的《荷塘月色》为例,看看朱文如何用喻:
(一)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二)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空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
(三)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四)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
(五)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六)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
(七)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
(八)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九)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十)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
(十一)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灯光,没精打彩的,是渴睡人的眼。
十一句中一共用了十四个譬喻,对一篇千把字的小品文说来,用喻不可谓之不密。细读之余,当可发现这些譬喻大半泛浮,轻易,阴柔,在想像上都不出色。也许第三句的譬喻较有韵味,第八句的能够寓美于丑,算是小小的例外吧。第九句用小提琴所奏的西洋名曲来喻极富中国韵味的荷塘月色,很不恰当。十四个譬喻之中,竟有十三个是明喻,要用“像”“如”“仿佛”“宛然”之类的字眼来点明“喻体”和“喻依”的关系。在想像文学之中,明喻不一定不如隐喻,可是隐喻的手法毕竟要曲折,含蓄一些。朱文之浅白,这也是一个原因。唯一的例外是以睡眼状灯光的隐喻,但是并不精警,不美。
朱自清散文里的意象,除了好用明喻而趋于浅显外,还有一个特点,便是好用女性意象。前引《荷塘月色》的一二两句里,便有两个这样的例子。这样的女性意象实在不高明,往往还有反作用,会引起庸俗的联想。“舞女的裙”一类的意象对今日读者的想像,恐怕只有负效果了吧。“美人出浴”的意象尤其糟,简直令人联想到月份牌、广告画之类的俗艳场面;至于说白莲又像明珠,又像星,又像出浴的美人,则不但一物三喻,形象太杂,焦点不准,而且三种形象都太俗滥,得来似太轻易。用喻草率,又不能发挥主题的含意,这样的譬喻只是一种装饰而已。朱氏另一篇小品《春》的末段有这么一句:“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这句话的文字不但肤浅,浮泛,里面的明喻也不贴切。一般说来,小姑娘是朴素天真的,不宜状为“花枝招展”。《温州的踪迹》第二篇《绿》里,有更多的女性意象。像《荷塘月色》一样,这篇小品美文也用了许多譬喻,十四个明喻里,至少有下面这些女性意象:
她松松地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地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地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会触过的最嫩的皮肤……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
类似的譬喻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也有不少:
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地上了柳梢头……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也偶然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
小姑娘,处女,舞女,歌妹,少妇,美人,仙女……朱自清一写到风景,这些浅俗轻率的女性形象必然出现笔底,来装饰他的想像世界;而这些“意恋”(我不好意思说“意淫”,朱氏也没有那么大胆)的对象,不是出浴,便是起舞,总是那几个公式化的动作,令人厌倦。朱氏的田园意象大半是女性的,软性的,他的譬喻大半是明喻,一五一十,明来明去,交待得过分负责:“甲如此,乙如彼,丙仿佛什么什么似的,而丁呢,又好像这般这般一样。”这种程度的技巧,节奏能慢不能快,描写则静态多于动态。朱自清的写景文,常是一幅工笔画。
朱自清的散文,有一个矛盾而有趣的现象:一方面好用女性的意象,另一方面又摆不脱自己拘谨而清苦的身份。《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一文的后半段,描写作者在河上遇到游唱的歌妓,向他和俞平伯兜揽生意,一时窘得两位老夫子“qe不安”,欲就还推,终于还是调头摇手拒绝了人家。当时的情形一定很尴尬。其实古典文人面对此情此景当可从容应付,不学李白“载妓随波任去留”,也可效白居易之既赏琵琶,复哀旧妓,既反映社会,复感叹人生。前面戏称朱、俞二位做“老夫子”,其实是不对的。“桨”文发表时,朱自清不过二十六岁;“荷”文发表时,也只得三十岁。由于作者自塑的家长加师长的形象,这些散文给人的印象,却似乎出于中年人的笔下。然而一路读下去,“少年老成”或“中年沉潜”的调子却又不能贯彻始终。例如在“桨”文里,作者刚谢绝了歌舫,论完了道德,在归航途中,不知不觉又陷入了女性意象里去了:“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膀。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在“荷”文里,作者把妻留在家里,一人出户赏月,但心中浮现的形象却尽是亭亭的舞女,出浴的美人。在“绿”文里,作者面对瀑布,也满心是少妇和处女的影子,而最露骨的表现是“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用异性的联想来影射风景,有时失却控制,甚至流于“意淫”,但在20年代的新文学里,似乎是颇为时髦的笔法。这种笔法,在中国古典和西方文学里是罕见的。也许在朱自清当时算是一大“解放”,一小“突破”,今日读来,却嫌它庸俗而肤浅,令人有点难为情。朱自清散文的滑稽与矛盾就在这里:满纸取喻不是舞女便是歌妓,一旦面临实际的歌妓,却又手足无措;足见众多女性的意象,不是机械化的美感反应,便是压抑了的欲望之浮现。
朱文的另一瑕疵便是伤感滥情(sentimentalism),这当然也只是早期新文学病态之一例。当时的诗文常爱滥发感叹。《绿》里就有这样的句子:“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其后尚有许多呢呢呀呀的句子,恕我不能全录。《背影》一文久有散文佳作之誉,其实不无瑕疵,其一便是失之伤感。短短千把字的小品里,作者便流了四次眼泪,也未免太多了一点。时至今日,一个二十岁的大男孩是不是还要父亲这么照顾,而面临离别,是不是这么容易流泪,我很怀疑。我认为,今日的少年应该多读一点坚毅豪壮的作品,不必再三诵读这么哀伤的文章。”
大半个世纪以来,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绿》、《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写景散文,一直是中学、大学语文课本的必选之作,大陆港台都是如此(只有在大陆“文革”时例外)。人们对之赞不绝口,视为白话散文的典范。台湾著名诗人、评论家余光中先生,以现代人的情怀、学者的慧眼和作家的敏锐读出了朱自清散文中的不足之处。在《论朱自清的散文》一文中,余先生较详尽地对朱自清提出了批评意见。
余先生认为,《荷》文第三段关于“独处的妙处”的议论,是一般中学生都能说得出来的平易的道理,且“交代太明,转折太露”,“
过分落实”,显得“放不开”。此其一。其二,他列举了原文中的14处譬喻,认为大都“浮泛,轻易,阴柔,在想象上都不出色”。他说,“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句较为韵味,“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这句寓美于丑,而“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这句,用小提琴作奏出的西洋名曲来喻极富中国韵味为的荷塘月色,却不很恰当。他还认为这是14个譬喻中,有13个明喻,要用“像”“如”“
仿佛”“
宛然”之类的字眼点名“喻体”和“喻义”的关系,显得过于浅白。
其三,“朱自清散文里的意象,除了好用明喻而趋于浅显外,还有一个特点,便是好用女性意象”。《荷》文中有名的两句:“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空里的星里,又如刚出浴的美人。”余先生说“舞女的裙”一类的意象,对于今日读者恐怕只有副作用了,“美人出浴”
的意象简直令人想到月份牌、广告画之类的俗艳场面。“至于说白莲又像明珠,又像星,又像出浴的美人,则不但一物三喻,形象太杂,焦点不准,而且三种形象都太俗滥,得来似太轻易。”
关于朱自清早期散文的评价,一直都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李素伯说散文集《背影》给人以“芳香的迷醉”,叶圣陶说〈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匆匆〉等文,“都有点做作,太过于注重修辞,不怎么自然”。这几篇散文“论文字,平稳清楚,找不出一点差池,可是总觉得缺少一个灵魂,一种口语里所包含的生气”。旅美学人夏志清,则认为〈荷塘月色〉这些文字“‘美’得化不开……读了实在令人肉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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