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小说读得越多,就越意识到:在这个个人主义的社会里,作为个人的人已不复存在。人,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都不是用自己的思想在思考,不是用自己的情感在感受,过的也不是自己的生活。
人一旦意识到了自我,就不复成其为他自身了。道理很简单:人在意识到自己孤立存在的同时,便意识到了外部的世界,从而建立起自己的限界。也就是说,心理分裂成两个部分,主观现实和客观现实。一旦分裂发生,原先完整的我便崩溃了。从很大程度上说,这个我本是所有其他生灵的一个活的连续统一体。于是,我们就有了这个在窗口窥视虚假现实的我。这就是从儿童时期就已形成的现代意识的状况。
过去,孩子被认为是“纯真”的,也就是说,他们同动物一样,还没有分裂成主观和客观的意识,而是宇宙间活的连续统一体。这便是纯真无知的基本状况。正是由于这种状况作为意识的根本状况贯穿人生始终,人才得以永葆青春和活力,始终是个真正具有个性的人,人只有在没有意识到自我,没有意识到自己与外界的隔离,没有被分裂成主体和客体,意识中还没有出现我或你,我或它,而是把这些你我它都看成生物的连续统一体,仿佛只由一层薄膜相隔之时,人才是真正的个人。这听起来很荒谬,但却是事实。
一当我或你,我或它这些概念进入人的意识,个人意识便被社会意识取代了。所谓社会意识,就是把真正的个人意识一劈为二,分成主观意识和客观意识,一方面是“我”,另一方面是“你”和“它”。把“你”或“它”看作是绝对限制“我”的东西,这就是社会意识,而如果认为“你”或“它”是“我”的连续统一体———不尽相同,但并非分隔,宛如眼睛不同于鼻子一般,那就是作为个人的人的原始、纯朴或基本意识,也就是“纯真”或者“无知”的状况。
这种意识一崩溃,真正的个人也就飘逸而去了,只剩下社会化的个人,一个具有主观和客观意识的生物,但不再有纯真或真正个人意识的人。纯真或绝对的个人意识本身是神秘而不可分析的。那是原生质中神奇的核火花,是生命,表现出个性的生命。而当人产生了主观和客观的意识,一切就可以分析了,到最后,便失去了活力。
当然,要完全击毁纯真的个人,那个原始的亚当,造就完全具有社会意识的生物即总是意识到“你”反对“我”,“我”反对“它”的生物需要很长的时间。可现在,即便是幼小的孩子也已发生了这种变更。小孩子会说:妈妈!———这表明他已完全意识到了他与妈妈之间的差异。他发生了裂变,不再是那个与其他事物统一的个体,更糟的是,他甚至同母亲都无法组成一个统一体。他成了一个被遗弃的、社会化了的小生命,一个懂得主观和客观的小意识。
主客观意识永远不会是真正的个人属性,它是一种产物。社会化的个人,即那个“你和我”,“我和它”的个人,绝无真正的天真无知或个体情感。这样的人只可能有一种情感,实际上只是一种感觉,由“我”和“你”,“我”和“它”之间的反应而产生的感觉。只有当“我”和“你”,“我”和“它”处在连续的统一体内,人才能有自己的情感,或者说,达到单纯质朴的境地。
一般来说,人背离纯真和整体有两条途径:一是古老的途径,即贪婪或自私之途,即以“我”来吞噬“你”,从而结束连续的统一体;另一种是否定的途径:即“我”想逃离自己,进入“你”或“它”,不再对在宇宙的组织中保持自己核细胞的光亮与活力负责。无论走哪条路,都是背离了纯真,堕入虚荣的境地,丑恶的虚荣境地。这要么是积极专制的虚荣,要么是消极专制的虚荣。过去的戏剧中反面角色陷入了积极专横的虚荣,而那些新的反面角色,那些仍被称为圣人的人,或者至少被称作上帝的傻瓜的人,正在消极专制的虚荣里蠢蠢蠕动。他们还不肯独自离开这个统一体,坚持要在那儿呆下去。这就跟眼睛硬要同鼻子挤在一起,组成一个整体一样糟。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是眼组织、鼻子组织的一个细胞,或者说是宏观世界,即宇宙的心脏组织的一个细胞。
当然,几乎在你引起生物组织坏死的同时,你便得到了惰性。所以说,一旦你打破了生物的连续统一体,打破了天真、纯真的整体,你得到的便是物质主义,彻头彻尾的物质主义。
同有生命的组织迥然有异的惰性物质是存在的:正如死去的原生质与活着的核原生质就大不相同。但有生命的组织可以对付坏死的组织,然而相反的情况是不存在的。坏死的组织除了使活的组织腐烂、坏死以外不可能对有生命的组织产生任何影响。这便是物质主义的主要观点,无论是精神物质主义还是肉体物质主义都是如此。
有生命的连续统一体可以对付坏死的组织,也就是说,那些仍然保持个性、基本完整或纯真的人能够成功地对付物质世界。根据需要,他可以有分析能力和批判能力,但就其核心而言,他总是那么天真、纯朴、完整。
逆向是不可能的。社会意识只能具有分析性、批判性、建设性,但不可能具有创造性;它有感觉,但不会有激情;有情感,但没有真正的感情;它可以感知,但不可能存在。它总是由两重性构成,但这两重性却没有线索可寻。在长远的跋涉中,这两重性总是一面抵消另一面。所以说,无论是古代巴比仑王尼布甲尼撒,还是意大利方济各会的缔造人弗朗西斯,到头来都只有一个归宿———虚无。
人无法从虚无中觅得艺术。但人却可以在走向虚无的崩溃中、也就是在真正的自我退化为社会化的自我的过程中制造艺术。
这不禁使我们想起了小说家约翰·高尔斯华绥,因为在他的小说里,我始终没找到一个真正具有个性的人———全都是社会化了的人。在不存在连续统一体,不存在纯真个体的情况下,你是无法制造艺术的,因为艺术是统一体本身的暴露,纯真的个体的核闪光。就我所见,高尔斯华绥的小说里尽是些社会化了的人。
自以为纯真并不能使你变得纯真,自以为有激情也不会使你真的激昂起来。同样,愚蠢或狭隘并不是纯真的标记,纵情于声色并不等于感情丰富。事实上恰恰相反。同样,农夫并不一定比证券经纪人纯真、质朴、具有个性;海员也不见得比教育家来得单纯。说不定正好相反。农夫常常同癌细胞—样贪婪,而海员则常常像烂苹果那样软弱、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