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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戏剧的翻译:以《不可儿戏》为例

(2008-11-21 15:1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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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

戏剧翻译

休闲

杂谈

分类: ╬豆知識╬小常识
    戏剧的翻译有异于其他文类的翻译,因为戏剧的译本必须考虑实际的演出。剧本要面对的,还有观众,甚至听众,不像其他的文学作品只需要面对读者。读者读不懂一段诗、一段散文或一段小说,可以厌倦沉思或者再读一遍。观众(其实是听众)听不懂一段台词,却不能请演员再说一次。在一切的文体之中,戏剧当然最近口语。所以剧本的译文,正如其原文,必须入耳便懂,也因此,比起其他文体来,更应贴切“目标语言”的习惯,最忌生硬不化的直译,尤以翻译针锋相对的喜剧为然。小说里也有对话,有时还颇占分量,简·奥丝婷的小说便是一例。这一点和剧本相通。不过,小说人物的对话不尽针锋相对,更不必妙语如珠。小说中的对话大可从容体会,不想剧本的对话稍纵即逝,没有第二次机会。拉迪根就说过:“小说家可以一连几页不理读者;戏剧家绝对不敢有一分钟丢下观众。”1戏剧家尚且如此殷勤地照顾观众,剧本的译者岂可不战战兢兢,亦步亦趋?不称职的译文,如果所译的是小说,读者寻思一下或者再看一段,或许勉可猜测。但若所译是剧本,而其关键又在对话,那真是要误尽观众,害死演员,祸延作家。如果那作家偏偏是锦心绣口的王尔德呢,生气之余,真不敢想象他会说出什么语惊四座的缺德话来。  

 

  我译王尔德的喜剧《不可儿戏》,不但是为中国的读者,更是为中国的观众和演员。所以译者的理想是:读者顺眼、观众入耳、演员上口。为了对得起维美主义的才子,中译本的《不可儿戏》应该是活生生的舞台剧,不是死板板的书斋剧。我译过的文类包括诗、散文、小说、评论,但是对付戏剧,我的译笔却大异其趣。译诗的读者,举例说吧,本身就可能是位准诗人,或者是位小小学者,对于曲折的句式、复杂的文体,不妨从容解析。可是在台下看《不可儿戏》的,却是大众,至少也是小众了。对于济济一堂匆匆三小时的千万观众,我的译文必须调整到适度的口语化,听起来才像话,才像中国话。

 

  西化的译文,在笔下已经难以卒读,到了口头就更不像话。最理想的翻译当然是既达原意,又存原文。推而求其次,如果难存原文,只好就迳达原意,不顾原文表面的说法了。且举二例说明:

 

Algernon. How are you my dear Earnest? What brings you up to town? 
  Jack. Oh pleasure pleasure! What else should bring one anywhere? 

 

  这是第一幕开头的对话。杰克的答话,如果只顾原文,就成了“哦,乐趣,乐趣!什么别的是应该带一个人去任何地方吗?”表面上是忠于原文了, 其实并未照顾到原意,等于不忠。这样的直译真是“阳奉阴违”。我的译文是“哦,寻欢作乐呀!一个人出门,还为了别的吗?”

 

Lady Brackwell. Where is that baby? 
  Miss Prism. Lady Brackwell admit with shame that do not know. only wish that could. 

 

  这是接近临终的一段,为全剧情节所系,十分重要。答话的第二句如果迳译“我但愿我能够知道”,当然没错,也听得懂,可是不传神,所以无力。我译成“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英文的文法喜欢用名词,尤其是抽象名词,译者遇见,最难过关。像什么realization,甚至institutionalization之类的字眼,在中文里最难安顿。若是不幸这一类抽象名词当了一句话的主语,那就真是译者的险境。例如下面这段:

 

Gwendolen. Ernest has strong upright nature. He is the very soul of truth and honour. Disloyalty would be as impossible to him as deception. 

 

  抽象名词这么多,中文最难消化。末句如果译成“不忠对于他将如欺骗一样不可能”,台上人岂不显得愚蠢,台下人也必感到茫然。我的译文是“他绝对不会见异思迁,也不会作假骗人”。原文的“不忠”与“欺骗”本是抽象名词,改成“见异思迁”与“作假骗人”,就变做两个短语,两件事情,显得具体落实,好懂得多。中文里的四字成语或四字句法,千万不可小看。在新诗和散文里,四字成语当然不宜多用,但在日常口语或演员的台词里,听来却响亮而稳当,入耳便化。

 

Lady Bracknell. Hesitation of any kind is sign of mental decay in the young of physical weakness in the old. 

 

  这一句的抽象名词也不少。尤其是句首的主词,如果只译成二字词组的“犹豫”或“迟疑”,都会显得唐突不稳。我是这样译的:“犹豫不决,无论是什么姿态,都显示青年人智力衰退,老年人体力不足。”四字成语在中文里不但句法稳健,而且声调铿锵,这种对仗的“同义叠词”,比起单行的词语来,确是见效得多。且看下例: 
杰克的答话如果译成“哦,邻居们,邻居们。”或是“哦,邻居呀,邻居呀。”都是我所谓的“单行词”,势必显得孤立无援,软弱无力。可是如果动用四字成语的“同义叠词”,译成“哦,左邻右舍呀,”就稳健得多了。

 

Algernon. And who are the people you amuse? 
  Jack (airily). Oh neighbours neighbours. 

 

  这一组对话里,如将答语译成“劳小姐说,一切美貌都是陷阱”,固然不错,却不如用对仗的四字成语,译为“劳小姐说,华容月貌都是陷阱。”

 

Algernon. You are the prettiest girl ever saw. 
  Cecily. Miss Prism says that all good looks are snare. 

 

  遇见长句时,译者要解决的难题,往往首在句法,而后才是词语。对付复杂的长句之道,不一而足,有时需要拆开重装,有时需要首尾对调。一般译者但知顺译(即依原文次序),而不知有时逆译(即将原文倒装)才像中文,才顿挫有力。

 

Lady Bracknell. should be much obliged if you would ask Mr. Bunbury from me to be kind enough not to have relapse on Saturday for rely on you to arrange my music for me. 

 

  这种句法就顺译不得,只好拆而复装,成为“要是你能替我求梁勉仁先生做做好事,别尽挑礼拜六来发病,我就感激不尽了,因为我还指望你为我安排音乐节目呢。”

 

Miss Prism. do not think that even could produce any effect on character that according to his own brother’s admission is irretrievably weak and vacillating. am not in favour of this modern mania for turning bad people into good people at moment’s notice. 


  一连两个长句,或因副属子句尾大难掉,或因介词片语层层相套,都不宜顺译。我的译文是:“他自己的哥哥都承认他性格懦弱,意志动摇,已经不可救药;对这种人,我看连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一声通知,就要把坏蛋变成好人,现代人这种狂热我也不赞成。”[3]

 

  看得出,两句都是逆译了。值得注意的是,两句译文都以动词结尾,正可说明,在不少场合,英文句子可以拖一条受词的长尾,换了是中文就拖不动。所以我往往先解决复杂迤长的受词,在放出动词来施以回马一枪。

 

  遇见典故,为免中国观众莫名其妙,我一律不采原典,只将它泯化于无形。好在句中用典不多,无须大动手脚。例如杰克向关多琳求婚,受挫于巴夫人,气得对亚杰能说: 


Jack. Her mother is perfectly unbearable. Never met such Gorgon …. don’t really know what Gorgon is like but am quite sure that Lady Bracknell is one. 


  其中Gorgon是指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见者莫不化为顽石。如果迳予音译,例如“果更”之类,听众根本不懂。如果译成“蛇发女妖”,则巴夫人明明是带高耸的花帽,难与蛇发联想。不如简单明了,就说她是女妖。结果我译成了“母夜叉”。相信此词无人不懂,同时,“夜叉”来自梵文,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译成“药叉”, 也算是外来的妖怪。It is rather Quixotic of you 我就译成“你真是天真烂漫”。


  如果译诗,我大半会保留原文的专有名词,说什么“你真像唐吉诃德”。最可笑的一句是电铃骤响,亚杰能说:啊!这一定是欧姨妈了。只有亲戚或者债主上门,电铃才会揿得这么惊天动地”。后面一句的原文是

 

Only relatives or creditors ever ring in that Wagnerian manner. 

 

  我个人觉得真是好笑,因为这时华格纳才死不久, 又是萧伯纳郑重鼓吹的歌剧大师,其乐英雄气盛,往往金鼓其鸣。可惜一般观众不知华格纳的乐风,听到“只有亲戚或者债主才会把铃揿得像华格纳一样”,只会感到茫然,至少不会哄堂大笑。 

 

  王尔德是唯美大师,也是对仗高手。叶慈就说,他这位爱尔兰乡长即使在说话的时候,也咳金唾玉,妙句出口,总是完美无陷,又十七世纪对比文体(antithetical prose) 之风。其实早在十六世纪,英国作家里李黎因“优浮绮思:巧析篇”

 

  (Euphues: The Anatomy of Wit)一书创立了优浮绮盛(Euphuism)的风格,不但讲究句法对称,更佐以纷至沓来的双声、双关、典故,和草木鱼虫之学,其华丽纷繁近于我国的骈文,但总不如中文方块字对仗起来,那么灵活自然。在第一幕里,亚杰能对杰克传授两面人之道: 


Algernon. You have invented very useful younger brother called Ernest in order that you may be able to come up to town as often as you like. have invented an invaluable permanent invalid called Bunbary in order that may be able to go down into the country whenever choose. 

 

  我的译文是:“你创造了一个妙用无穷的弟弟名叫仁真,便于随时进城来。我呢创造了一个无价之宝的长期病人叫梁伯仁,便于随时下乡去”。英文里面能变的那一点对仗花样,中文要学样,实在绰绰有余。吾友梁佳萝教授英文名字与中文谐音,叫Gaylord,颇引人遐思。我们在中文大学同事的时候,我曾为他戏拟一联曰:


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 

  The gaylord of Shatin. 

 

  王尔德出世之年与林纾相近,可惜他不生于中国,否则以他的一管彩笔,必能成为比美六朝的骈文大家。且看亚杰能对求婚失利的杰克怎么说:


Algernon. Relations are simply tedious pack of people who haven’t got the remotest knowledge of how to live nor the smallest instinct about when to die. 


  这一点对仗当然也难不倒中文:“五亲六戚都是一批讨厌的人,完全不明白如何生得其道,也根本不领悟如何死得其时”。[4]

 

  最难缠的当然是文字游戏,尤其是一语双关,偏偏王尔德又是最擅此道。《不可儿戏》里有不少这样的“趣格”(trick),十之八九我都勉力凑趣,原先的那点趣格也只好另成一格了。 


Jack. Well that is no business of yours. 
  Algernon. If it was my business wouldn’t talk about it. It is very vulgar to talk about one’s business. Only people like stockbrokers do that and then merely at dinner parties. 


  这一段不算王尔德的精华,可是其中的business一字造成的趣格在中文里却难两全。我只好改道而行,把stockbroker换成了politician,成了“要是跟我有关系,我才不讲呢。讲关系最俗气了。只有政客那种人才讲关系,而且只在餐桌上讲”。翻译本是一种妥协的艺术,而且原文愈妙,翻译就愈妥协。不过有时碰到中文的强势,译文就 
算不能压倒原文,至少也能分庭抗礼,连王尔德自己看了,也不免一笑吧。劳小姐劝蔡牧师结婚,妙语如下: 


Miss Prism. You should get married. misanthrope can understand – womanthrope never! 


  劳小姐咬文嚼字,把misogynist(憎恨女人者)误成了womanthrope,但妙在和前文的misanthrope同一格式,虽然不通,却很难缠。如果我不接受挑战,将就一下,译成“一个厌世者我可以了解——一个厌女者,决不!”当然也没有大错,可实在听众不懂之外,还势必漏掉了那半通不通的怪字。最后我是这样变通的:“一个人恨人类而要独善其身,我可以了解——一个人恨女人而要独抱其身,就完全莫名其妙!” [5]

 

  这么一来,当然是通了,但是也变了,变到王尔德设下的圈套之外,变得王尔德更——更什么呢,更妙了。这好像太不谦虚了。不过,谦虚原非王尔德的美德,对王尔德谦虚,恐怕是表错情了。译者原本无意跟唯美的才子较量,只是中文之势已成骑虎,译者怎能不乘势呢? 

 

  英文的cynicism(愤世嫉俗)和Sinicism(中国风土)拼法稍异,但读音相同。现在且以我的Sinicism来对付王尔德的cynicism。在翻译《不可儿戏》时,我接了他好几十招,现在,轮到他接我一招了。我要以译者的身份对他说:I have presented you in new version of Sinicism. Has it occurred to you Oscar that you could be rendered so Sinical? 

奥斯卡,不知道这两句话该如何翻译? 

 

 

注释: 

[1] novelist may lose his readers for few pages playwright never dares lose his audience for minute – Terence Rattigan in New York Journal – American Oct. 29 1956. 

 

[2] 《不可儿戏》中译本于1983年由台大大地出版社出版。1984年6月,中译本在香港大会堂一连演出13场,8场粤语,5场国语,由杨世彭导演。1984年6月,在原地再演14场,均为粤语,仍由杨世彭导演。同年6月底,杨世彭率领香港话剧团原有班底,去广州演出3场。1990年8月,此剧在台北市国家剧院演出11场,仍由杨氏导演。1991年5月,又在高雄市中正文化中心演出3场,由黄以功导演。

 

[3] 钱之德译《名叫欧纳斯特的重要性》里,此段译文是:“据他兄弟自己承认,他天生不可救药的软弱和犹豫。我认为,我的话对他不会起什么作用。我不赞同这种现代的狂热,用一时的警告来使人改邪归正”。(见1983年广州花城出版社的钱之德译《王尔德戏剧选》,235页。)钱氏的中译本谬误甚多。

 

[4] 钱译为“亲戚简直都是一般讨厌的家伙。他们一点不懂得怎样享乐生活,也完全没有预知什么时候死去的本能”。(见花城版228页)原文的对仗没有译出,令人难信王尔德的台词竟会如此拖沓。

 

[5] 钱译为“您应该结婚。厌世者,我是了解的——一个女性气质的厌世者,我就不能了解了!”(见花城版241页)后半句完全误解。劳小姐希望蔡牧师跟她结婚,她不在乎蔡牧师悲观厌世,却不容他厌憎女人,顽守独身。“女性气质的厌世者”是指谁呢?简直无的放矢。钱译大谬之处多不胜数。且看下例:“星期三晚上吃饭是他说,你必须在本地区,邻近地区和澳大利亚三者之间作出选择”。(见花城版239页)

 

(He said at dinner on Wednesday night that you would have to c0hoose between this world the next world and Australia.) 又一谬例为“宽恕,亲爱的普丽斯姆小姐,宽恕!我们谁也不是十全十美。我本人对下西洋挑起就特别容易着迷”。(见花城版243页)

 

(Charity dear Miss Prism charity! None of us are perfect. myself am peculiarly susceptible to draughts.) 当时众人正在研究杰克假弟弟的死因,杰克谎称是死于重伤风。劳小姐竟说:“这都是报应”。所以蔡牧师劝他厚道一点,且说他自己也特别敏感,吹不得风。那意思是说,他也容易感冒伤风,此与西洋跳棋实在风马牛不相及。 

 

原文刊载于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ing: Bridging East and West. Selected Conference Papers. Eds. Richard K. Seymour C. C. Liu. College of Languages 
Linguistics and Literature University of Hawaii and West-West Center. 1994. pp.155-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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