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男人的样子

小时候，和寄居家里的表妹争东西，父母总是骂我没出息，说：“要想有出息，就得从小活得像个男人的样子。”

男人的样子是什么！是刚正、是沉默寡言、是忍辱负重、是力大无比、是四海奔波虽历尽千辛万苦仍不屈不挠，还是孤苦寂寞、孑然一生，虽头破血流、身心憔悴、仍不曾有过一滴眼泪、不曾有过一声叹息。

很多年前看《追捕》，日本演员高仓健给我深留了不灭的印象，那份沉默，那份冷峻，在我朦憧的心里树立了男人粗浅的概念。后来又看过电视连续剧《上海滩》，周润发所扮演的角色则更加根深蒂固了我对“男人”的认识。那时候我心目中的男人就是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如泰山之松；威武雄壮、气贯长虹似长江之水。干事业，他们是一匹马；爱家庭，他们是一泓清澈的泉。男人，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字眼。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工作，有了家庭，有了事业，自己也归入了“男人”的行列，我才逐渐地意识到：做一个男人，不容易！

近读台湾作家曹又方文章《男人真的好辛苦》，掩卷而思，所经历过、感受过的一切不禁叩帘而入，撞击心扉。坐在阳台上，看万树新绿，看春光明媚，眼泪竟不知不觉地潮湿了双眼。

曹又方在文章中列举了大量的事例，说明男人的辛苦。诸如男人的寿命平均比女人短，成年人中男人自杀的比例比女人高。女人在家养育孩子、照料家庭，男人则要在商场、官场上奋力拚杀。绝大多数的女人认为男人应该为她们开车；绝大多数的女人和男人约会是男人付钱。男人挣钱最多花钱最少。最后，他引用了幽默作家侯文咏的一段话：“我常觉得男人很命苦，从小唱哥哥爸爸真伟大，知道长大要当兵。然后女人可以哭，男孩掉眼泪就羞羞脸。”

事实上，男人的辛苦远不止这些。春节，我回乡下祭扫父母的坟墓，偌大的一个村子，却很少见一个男人。我童年的伙伴不知都到哪里去了。我问那些悠闲地在院坝里晒太阳、看电视、拾缀衣服的妇女，她们的回答令我吃惊：出门挣钱去了。我的二哥以前是不大爱出门的，他是一个“守着三分地，不怕没饭吃”的老实的农民。可是，他也居然出门挣钱。他到重庆去当“棒棒”，一年四季很少回家。听二嫂讲，去年仅春节回来几天。重庆离我的老家并不远，可他却很少回来。他在大城市里风里来雨里去，餐风露宿，日月星辰一肩挑，然后积攒起些微的钱来寄回家，供孩子上学，供妻子零用。在营建家庭这个温室的时候，男人付出了他们数倍的艰辛。

几年前的一天下午，一位要好的朋友到办公室来，要我带他去见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因工作失误被有关部门扣留了，一留就是数月。我和朋友到了扣留场所，征得主管部门同意后我们见面了。不用赘述，也可以想象那场面。守门人很是感动，对我的朋友说：“为她跑一跑吧，让她早一天回去。你是个男人，难道这点小事情都办不到。”朋友没有为他的妻子少跑路，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找有关部门陈述家庭的实际困难，找律师咨询法律知识。不管他的妻子是否有问题，也不管该不该扣留那么久，但是，作为一个丈夫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有些事情不是那么说办就能办到的，何况又是求人的事情。可是，守门人的话却分明是在说：妻子不能回去，全是你这个“男人”的责任。男人，果真应该如此负累吗？

我曾经为自己是个男人而自豪。因为我是个男人，所以我有旺盛的精力，有远大的抱负，有强健的体魄，有不拘小节的潇洒，有面对艰难困苦从容不迫的毅力。我不怕谣言四起，不怕命运多舛，不向金钱下跪，不向丑恶势力低头。站起，我是一座巍然的山；躺下，我是一片辽阔的海。对国家、对民族，我是一个纤夫，拉起逆流而上的船；对亲人、对朋友，我是一棵树，投下绿荫，遮挡风吹日晒。即使死了，化为灰烬，我也会融入故土，融入高山，融入大海。

如今，人到中年，青春早逝，曾经有过的童年的天真、少年的痴狂、青年的浪漫、和那些激荡人心的豪言壮语都似过眼云烟，随风飘散。少了不少的热情，添了不少的世故和实在。不过，活出男人的样子来，父母的话，虽人生如蚕，岁月如丝，却始终怀揣行囊，走南闯北，终不至于丢弃。

(注:此文写于1994年冬,那时我还是一个愣头愣脑的文学小青年,正在文学的道路上艰难地爬行,工作的压力,生活的压力,时常让我喘不过气来,当时写了此文,很是感慨,便把它交给《重庆晚报》副刊刊发，引起不少年轻人的反响，其中那段激情昂扬的话“我曾经为自己是个男人而自豪。因为我是个男人，所以我有旺盛的精力，有远大的抱负，有强健的体魄，有不拘小节的潇洒，有面对艰难困苦从容不迫的毅力。我不怕谣言四起，不怕命运多舛，不向金钱下跪，不向丑恶势力低头。站起，我是一座巍然的山；躺下，我是一片辽阔的海。对国家、对民族，我是一个纤夫，拉起逆流而上的船；对亲人、对朋友，我是一棵树，投下绿荫，遮挡风吹日晒。即使死了，化为灰烬，我也会融入故土，融入高山，融入大海。”被读者称做“男子汉宣言”广为流传，后来出版我的第一部散文集，编辑故将此文的标题用来做了散文集的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