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乐乐发现豆奶不见了，在这见证死神的时刻，哪能缺了那个爱了他几十年的她呢？乐乐忙去寻找，在楼道尽头大门左侧的过道上，乐乐看到了蹲在地上两眼低垂的她。

“爸爸不行了，妈妈，您快过来呀！”她没有抬头，却飘来了没有悲伤没有眼泪充满恐惧的微弱声音：“乐乐，我脚软，走不了了。”

从那一刻她不再看他一眼——那个被她爱被她饲养了几十年的盟约男人。这么爱爱的神仙眷侣，竟然输在了死神面前！死神让她恐惧让她害怕，生怕看他一眼，死神将她和他一同掳走。唉！在死神面前，“爱”是多么不堪一击的人类情感啊！

当然，对着他风流惆裆英姿勃发照片的哭天抢地，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多像出演电视剧呀！好演员真他妈的多呀！真情实感/真情实意/信实爱爱到底有多少？有没有？她几十年到底爱了吗？爱的啥？那是爱吗？他与她是不是已经对等，谁也不欠谁的啦？

“难道我只会从这棵世界的梣树上/折下一根树枝/削成契约之矛，构建婚姻共同体。以为——婚约就是碉堡/就是围墙/就是安全护网/就是举案齐眉/就是‘爱’——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你就是我的人，脱离了动物属性，摆脱了自我中心，挣脱了‘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自然桎酷，融为共同体，变得温柔良善，相互献出‘爱’，相互‘救赎’……无论健康疾病，无论有钱没钱，无论有情无情……生死与共/白头偕老……

很多年过去了，豆爷死了，恍如隔世，恍然大悟，回归了原型。我们还是过去那个人吗？那些誓言谁还记得？……什么都没有改变，这么多年的婚约共同体，我们竟然谁都没有摆脱‘自我中心’‘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自然桎酷；还是一心一意的保卫自己的自由意志/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命/自己的……

只不过我们练就了在‘契约之矛’的掩护下将自己的自由意志包裹上‘爱’的皇冠，以柔情似水的方式以滴水穿石的毅力——塞给另一个人……当吸满了血以后，当干瘪了以后……生死与共？白头偕老？骗鬼呢！

再说，为什么要生死与共/白头偕老？太幼稚！难道还怀念古时候的贞节/牌坊/殉葬？太封建了！夫为妻纲耳熟能详，契约之矛誓言铮铮……甚荒唐！   

我们还是有进步的，我们学会了演戏，将‘自我中心’的自由意志藏在了柴米油盐/一地鸡毛/复杂繁复/说话温柔/咩咩讨巧/浪漫爱情/频秀恩爱——表象的背后……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如故，我们还是动物，我们依然自私自利，依然只爱自己，依然为了自身的利益不管不顾另一个契约中的人……我内心知道的，但我已经熟练了演技，学会了说话和沟通，谙熟了套路和白色谎言。”

“婚约与自我价值，契约与个人之梦，性福与责任，权利与义务，爱与冷漠，浪漫与没钱没精力，巧克力玫瑰花与没劲儿不好玩——无解的冲突！永远没有对和错！

远水解不了近渴的爱情成功学！隔靴搔痒的哲学心理学！永不止息的乐剧/救赎/爱恨情仇！阳光下面没有新鲜事的。”

还是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自己和任何人的秘密吧！还是假装没看见光鲜亮丽表象背后的乱七八糟吧！还是保持缄默闭嘴吧！

再一次想起——“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更令她惊奇是：豆奶所有的行为都没有丝毫的内心冲突，都是浑然天成。以她对婆婆的了解，她根本不是什么“隐藏秘密”的高手。再说，以她的年龄/以她的离休老干部夫人的身份/公务员的退休待遇，也没必要那么辛苦的“隐藏秘密”。所以只有一个解释——豆奶不是有意识的主动的通过大脑思考的故意装扮成“隐藏秘密”的高手，演戏高手；而是一切都化作了潜意识，变成了第二本能，变成习惯。

一出场她就是“一出好戏”——所有包裹着“自我中心”的演技在她出生前就植入了她的潜意识，从娘胎里就涂上了绚丽的圣女药膏。所以，她入戏深到不知道是在演戏，她自己都为自己的高尚圣女形象感动的一塌糊涂涕泪横流……“装好”“隐藏自己的私欲”“说大话/假话/胡话/空话/谄媚话/瞎话”“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不动情感却像真的悲痛欲绝”“审时度势恰到好处毫无违和的情商表演” “永远的正确永远的理直气壮”……已融入血液。

可是，可是，那就是一个赤裸裸的“自我中心”之人呀，几十年从未见过她“脸红/心跳/激动/愧疚/羞怯的红晕/不好意思的表情/明亮的双眸/惭愧的说自己真的不对了……”呀呀！二律悖反吗？

这是乐乐在自己的妈妈、自己的老师/师傅/老板这些1920、1930后的长辈们身上曾经看到/听到/闻到/热悉到的二律悖反……虽然表现形式千差万别，内核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1920、1930后和1950后的代沟吗？他们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时代？他们身上刻下了哪些不为我们所知，也不为他们自己所知的烙印？那些亡国奴的耻辱，那些活不下去的残酷——战争/饥饿/疾病/死亡/流离失所/更迭/动荡/无序/紊乱/贫穷/你方唱罢我登场……

有时会突然想起，设身处地的替他们想——他们的青少年时代，连和平都没有，连主人都当不上……当然，他们有过暂短的读书/上学/被爱爱的美好时光……谁没有过短暂的美好？哪一个人哪一代人没有过短暂的美好？

公平的说：1920、1930后那一代人，和平安宁的时间太短了，短到什么什么都猝不及防……他们能够活下来，还活成了我的父母/公婆/师傅/老师/领导，真的是命大加上运气超好，都是当年的勇敢超人哦！

又是一个代沟！

同1950后和1980后的代沟一样，1950后与1920、1930后的代沟同样和道德扯不上关系，同样没有高低贵贱。而且我们和上一代代沟的宽度和深度一点都不比和下一代的代沟窄和浅。

我在写下这一段的时候，是多么明显的以1950后为中心啊！将50后描写成时代的骄子，将上一代说成是“一出好戏”……人啊！永远自恋，永远生活在自我意识中，永远不能免俗！

为什么要免俗？俗世的生活多美好！滑稽悠闲/荒诞戏谐/白色谎言/抱团胡扯/热热闹闹/胡吃海塞/满世界闲逛……给我无聊的生活注入多少光怪陆离的欢欢乐乐，我就是喜欢过俗世的生活，怎么了！？

“一个时代误解另一个时代。一个小小的时代以自己的可恶方式误解其它一切时代。”维特根斯坦的话语又一次响在耳边，警醒着可恶的我。

——摘自愉瑜的心理小说《豆逗乐乐欢乐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