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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鄂伦春往事 16.黑瞎子

二舅在我记忆中一直是个奇怪的人。我见过的次数并不多。家里人也都不怎么爱提起他。每次家里闲谈着偶尔提及二舅的名字，大舅总是神色默然，有时还忿忿的样子。

姥姥则是一提起就二舅来就叹气。有人说他是呆子，有人说他是浪子。可我只知道，二舅在我记事儿起便是个瘸子。

老小的时候，听家里人唠起二舅来，还是沾着点英雄事迹的色彩的，毕竟，敢亲身去打黑瞎子的猎户并不多。那时族里人已迁居下山若干年啦。有一年冬天，特别的冷。族里的从山上带下来的很多驯养鹿子，不知被什么野兽咬坏了很多。姥姥派族里的几个精壮猎民四下打探。从呼玛河上游一带的相邻部落口中得知，有几头雄壮凶猛的黑瞎子，因头几年猎民的大规模地圈捕围猎，给赶跑到深山里；那年冬天太冷，可能黑瞎子无处觅食，也不冬眠啦。终于窜跑到姥姥姥爷定居的山下找食了来。并且已经危害四野，呼玛河上中游一带给祸害了不少氏族人家。

这下姥姥的兴奋劲给激起来，这等好机会岂能错过！小的黑瞎子好对付；体格大的凶猛的，身为一个好猎民，也是多年难遇的机会。可山下政府已经号召居民们禁猎。虽不是严厉禁止，可是也不鼓励。零星个些单独上山打打野兔山鸡的也便罢了，若是大规模的进山围捕，可不太便利。姥姥思量许久，终于决定还是要打进山。打！事后政府罚便罚了，还能让这等孽畜危害乡邻不可！而且，这样凶猛的大体型黑瞎子，多年也难遇见。

一个好猎民，遇到这样的猎物，明知道在眼皮子底下，哪能错过，定会摩拳擦掌。

事情既定，姥姥便想亲自率领进山，可当时姥姥已怀上了我母亲，而且在山下政府正在清理斗他们这些所谓“地主”的浪尖上，族里人纷纷劝阻。遂后姥姥终于放弃，同意让姥爷带领大舅和几个精壮的小伙子一起进山“红围”这几头黑瞎子。

姥爷他们一行七八人，趁着深夜开拔进了大山。进山翌日，发现后面有人远远跟着。还以为政府派来的专门盯着他们这些猎民的“办事员”，后来才发现是才九岁的二舅。唉，本来没打算带着他，二舅还又哭又闹。这下好啦，已进山很多天，也不知二舅怎么尾随跟着得，大山里冷，零下三十多度，身上的狍皮袄子倒是穿得够厚，还没给冻着。喊他回去也不是，只有带着。跟踪了数日后，终于觅得一些貌似黑瞎子的脚印，粪便。继续追踪。在一棵粗大的倒下来的枯干松树窝附近发现。果真体型彪猛。

姥爷他们在很远处灌木丛里刨了个大雪坑，围守了一夜。几次丢出山鸡、野兔肉想把它逗出来，那头黑瞎子似乎很聪明，或者吃的够饱，竟不上钩。

众人数日围守僵持着，黑瞎子似乎识破这等局面跟他们干耗了起来。终于第三日扛不住，在半夜里，黑瞎子可能太饿，晃晃悠悠走了出来。当时做庇护的雪堆很小，大家分散成三四堆蹲着。那黑瞎子，竟径直走到大舅炖着的那个雪堆里来。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大舅慌了神居然跑将出去，这下子可犯了大忌！殊知，在与黑瞎子对峙时最忌讳得便是“敌不动，你自己先动起来”。别瞧着黑瞎子诺大的体型，一旦发动起来，跑起来的力气与速度，把一颗中等的松树都撞到都有可能。

大舅一开跑，黑瞎子便以迅雷之势，噌噌地往前追。跑起来地动山摇般的。这下把众人的计划部署全部打乱啦。大舅慌不择路地，最后爬到一棵老高老粗的大松树上。那黑瞎子，拼命地拍着熊掌摇晃着树干。松树左摇右晃地，吓的大舅嗷嗷地哭。姥爷他们人四下散开，也不敢围的太近，毕竟是在夜里看不清也不敢放枪。

这时，机灵的二舅，不知哪里来鬼使神差的念头，嗖地跑到出去，到黑瞎子附近吆喝着，来啊来啊！你有本事来逮我啊！！黑瞎子掉转方向，朝二舅走了过去。这下猎人们四下包围起来。纷乱中吧大舅给救了下来。二舅因距离黑瞎子太近，众人来不及，也不敢开枪怕误伤，只能靠刀子。奋战中二舅终于还是被咬伤了腿。姥爷开了枪，猎民一拥而上，终于把那个大个黑瞎子撂倒，但黑瞎子毕竟体大精力充沛，还是给跑了。

这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听当时参与围猎的姨婆家的娘舅讲起过。后来都不爱给我讲了，当时的事情，娘舅说，想起都后怕。你二舅不知哪来的胆子。唉，呆子啊，一个闪失，小命就得搭了进去。

下山之后呢？我问姥爷，姥爷总是很生气。说，你二舅不听话，害了自己腿被咬坏了！可姥姥可是心疼呢二舅回来，伤势很重。请了赤脚医生，连夜里给二舅的腿上缝缝补补的。后来姥姥把珍藏多年的老人参给二舅炖了吃。小命终于给救了回来。

镇政府隔几日听说此事，派人过来问话。姥姥几下搪塞过去。毕竟是为相邻里维护安定的好事。后来便不了了之。听娘舅讲，大舅为了这件事，当时表现的过于莽撞，被姥爷姥姥狠狠叱喝责罚了几日。随后几年内不准大舅进山。而二舅，一是不停招呼私自尾随进山，二是在围捕时逞强冒失，把小命差点给丢掉，伤好后还是被姥爷用大板子狠狠打了一顿。伤是好了，腿可瘸啦。有邻居小孩笑二舅是二瘸子。还朝他背后丢石子儿。

我有一次，鼓起勇气问姥姥，当时为何罚二舅，若不是他奋勇现身，大舅说不定就被黑瞎子灭了呢。姥姥总是叹气。再后来便不准问啦。心底里，隐隐觉着，这样的处置对二舅可是有点不公。

后来大舅二舅，不知是不是因为此事，一个愧疚，一个自责，分了生。彼此都不怎么讲话了。

二舅随后几年，还是老爱在山里晃悠。下山便挨训，也从不吭声顶嘴。只是夜里不停地喝酒。有时候喝的醺醺地，能听着扯着嗓子嘟嘟囔囔的嚎着，来啊来啊！你丫的来咬我啊。完了好像还有低低的哭声，砰砰的拳头砸墙。声音狂野悲伤，夜里听起来有些怕人。

二舅的书，总是读不好。在学校里根本不上心。没几年干脆死活不肯去读，只有退了学。姥爷给他觅了个守林子的护林员差事，也算遂了他的心。听老辈们说，二舅那几年在山里，是在寻那头落跑的黑熊报仇。

我回姥姥家，见过二舅几次。总是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似乎从未洗过。衣服是洗得发白的旧军衣，耷拉着垮在身上，扣子也没见扣上几个。身上老是有散不开的酒味儿。似乎与我听闻的英雄事迹里的形象差的太远。心底里很想走到二舅前亲近亲近，但二舅总是谁也不理，眼皮耷拉耸着肩膀阔步走着。提领着打的几只山鸡信手丢到姥姥的灶台前，进姥姥屋子里说会儿话。我有次趴在门缝偷听，似乎姥姥低声劝着二舅什么事，二舅也是囔囔着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完事脚不沾地便走，推开门瞧见我还愣愣地瞪了我一眼，吓得我赶忙溜开。临走时，冲着院子外的姥爷吼了声，爹！我走喽！

大舅的屋子，他是从来不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