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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短篇小说研读:
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Hills like white elephants)
主讲/朱茂瑜
埃布罗河河谷的那一边,白色的山冈起伏连绵。这一边,白地一片,没有树木,车站在阳光下两条铁路线中间。紧靠着车站的一边,是一幢笼罩在闷热的阴影中的房屋,一串串竹珠子编成的门帘挂在酒吧间敞开着的门口挡苍蝇。那个美国人和那个跟他一道的姑娘坐在那幢房屋外面阴凉处的一张桌子旁边。天气非常热,巴塞罗那来的快车还有四十分钟才能到站。列车在这个中转站停靠两分钟,然后继续行驶,开往马德里。 (小说从一开始就运用很纯粹的限制性的客观叙事视角,没有叙事者主观的评论和解释,叙事者是非全知的,他知道的几乎和读者一样多。只有“那个美国人”一句突破了纯粹的限制性视角,说明叙事者事先就知道他的国籍,此外我们对他的身份来历就一无所知了。“天气非常热,巴塞罗那来的快车还有四十分钟才能到站。列车在这个中转站停靠两分钟,然后继续行驶,开往马德里。”一句带有说明性质,它告诉读者美国人和姑娘可能在等车,但是否在等车,叙事者没有直接说明,只是在暗示读者。)
"咱们喝点什么呢?"姑娘问。她已经脱掉帽子,把它放在桌子上。
"天热得很,"男人说。
"咱们喝啤酒吧。"
"Doscervezas,"男人对着门帘里面说。 (西班牙语:意为"来两杯啤酒"。)
"大杯的?"一个女人在门口问。
"对。两大杯。"
那女人端来两大杯啤酒和两只毡杯垫。她把杯垫和啤酒杯一一放在桌子上。看看那男的,又看看那姑娘。姑娘正在眺望远处群山的轮廓。山在阳光下是白色的,而乡野则是灰褐色的干巴巴的一片。
"它们看上去象一群白象,"她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象,"男人把啤酒一饮而尽。
"你是不会见过。"
"我也许见到过的,"男人说。"光凭你说我不会见过,并不说明什么问题。"(第一次出现群山像白象的比喻。不是属于小说的叙事者的,而是姑娘的。它多少提示了姑娘思维的诗化倾向。这个比喻后面一再重复出现,它具有提示性的作用,不仅提示了小说人物的思考和表达的倾向,更演化为冲突的一个焦点。这可以从男人随后的反应看出来。他的反应是现实主义式的,这个比喻并不能激起他的任何诗意联想,因此姑娘有些不满,“你是不会见过的”,语调里有点怨气,但男人也和她针锋相对起来。这里开始暗示两个人之间气氛并不愉快,存在某种紧张。)
姑娘看看珠帘子。"他们在上面画了东西的,"她说。"那上面写的什么?"
"AnisdelToro。是一种饮料。"(西班牙语:茴香酒。)
"咱们能尝尝吗?"
男人朝着珠帘子喊了一声"喂"。那女人从酒吧间走了出来。
"一共是四雷阿尔。" (雷阿尔(real):旧时西班牙和拉丁美洲国家通用的一种银币。)
"给我们再来两杯人AnisdelToro。"
"掺水吗?"
"你要掺水吗?"
"我不知道,"姑娘说。"掺了水好喝吗?"
"好喝。"
"你们要掺水吗?"女人问。
"好,掺水。"
"这酒甜丝丝的就象甘草,"姑娘说,一边放下酒杯。
"样样东西都是如此。"
"是的,"姑娘说。"样样东西都甜丝丝的象甘草。特别是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象艾酒一样。"
"喔,别说了。"
"是你先说起来的,"姑娘说。"我刚才倒觉得挺有趣。我刚才挺开心。"
"好吧,咱们就想法开心开心吧。"
"行啊。我刚才就在想法。我说这些山看上去象一群白象。这比喻难道不妙?"
"妙。"
"我还提出尝尝这种没喝过的饮料。咱们不就做了这么点儿事吗--看看风景,尝尝没喝过的饮料?"
"我想是的。"
姑娘又眺望远处的群山。
"这些山美极了,"她说。"看上去并不真象一群白象。我刚才只是说,透过树木看去,山表面的颜色是白的。"
"咱们要不要再喝一杯?"
"行。"
热风把珠帘吹得拂到了桌子。
"这啤酒凉丝丝的,味儿挺不错,"男人说。
"味道好极了,"姑娘说。
"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吉格,"男人说。"甚至算不上一个手术。"
姑娘注视着桌腿下的地面。
"我知道你不会在乎的,吉格。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用空气一吸就行了。"
姑娘没有作声。
"我陪你去,而且一直呆在你身边。他们只要注入空气,然后就一切都正常了。"
"那以后咱们怎么办?"
"以后咱们就好了,就象从前那样。"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使我们烦心的就只有眼下这一件事儿,使我们一直不开心的就只有这一件事儿。" (在这一部分中白象的比喻又两次被涉及到,第二次却被姑娘否定的,说山看上去并不真的像一群白象,她的感受变了,这是她的情绪转变所致。这个比喻,也许不算特别关键,但它至少说明了姑娘一直试图找到开心的办法,尝试摆脱沉闷的心境,并想引起男人注意。但男人显然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群山上,他只忧虑一件事。而紧接着,核心事件出现了。从他们接下来的对话中我们可凭经验猜测出他们谈论的是一个什么手术,姑娘陷入沉默,而男人继续劝说,可以猜测困扰姑娘的可能是更长久的考虑,因此她仍在犹豫,与男人只关心眼下的手术一事。)
姑娘看着珠帘子,伸手抓起两串珠子。
"那你以为咱们今后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再没有什么烦恼事了。"
"我知道咱们会幸福的。你不必害怕。我认识许多人,都做过这种手术。"
"我也认识许多人做过这种手术,"姑娘说。"手术以后他们都照样过得很开心。"
"好吧,"男人说,"如果你不想做,你不必勉强。如果你不想做的话,我不会勉强你。不过我知道这种手术是很便当的。"
"你真的希望我做吗?"
"我以为这是最妥善的办法。但如果你本人不是真心想做,我也绝不勉强。"
"如果我去做了,你会高兴、事情又会象从前那样、你会爱我--是吗?"
"我现在就爱着你。你也知道我爱你。"
"我知道。但是如果我去做了,那么倘使我说某某东西象一群白象,就又会和和顺顺的,你又会喜欢了?
"我会非常喜欢的。其实我现在就喜欢听你这么说,只是心思集中不到那上面去。心烦的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 (白象的比喻再次出现,证明了姑娘极为敏感,她前两次运用这个比喻都没有得到男人的认同,就敏感地觉得男人是不是不喜欢她了。而男人的解释也是合理的,他的心思无法集中到这个不着边际的比喻上,这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昆德拉也说,“男人说的话都是寻常的安慰的话,在这类情景下唯一可能说的话。”)
"如果我去做手术,你就再不会心烦了?"
"我不会为这事儿烦心的,因为手术非常便当。"
"那我就决定去做。因为我对自己毫不在乎。"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对自己毫不在乎。"
"不过,我可在乎。"
"啊,是的。但我对自己却毫不在乎。我要去做手术,完了以后就会万事如意了。"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我可不愿让你去做手术。"
姑娘站起身来,走到车站的尽头。铁路对面,在那一边,埃布罗河两岸是农田和树木。远处,在河的那一边,便是起伏的山峦。一片云影掠过粮田;透过树木,她看到了大河。
"我们本来可以尽情欣赏这一切,"她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但一天又一天过去,我们越来越不可能过上舒心的日子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
"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的。"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到处去逛逛。"
"不,我们不能。这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
"是我们的。"
"不,不是。一旦他们把它拿走,你便永远失去它了。"
"但他们还没有把它拿走呵。"
"咱们等着瞧吧。"
"回到阴凉处来吧,"他说。"你不应该有那种想法。"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姑娘说。"我只知道事实。"
"我不希望你去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
"或者对我不利的事,"她说。"我知道。咱们再来杯啤酒好吗?"
"好的。但你必须明白--"
"我明白,"姑娘说。"咱们别再谈了好不好?"
他们在桌边坐下。姑娘望着对面干涸的河谷和群山,男人则看着姑娘和桌子。
"你必须明白,"他说,"如果你不想做手术,我并不硬要你去做。我甘心情愿承受到底,如果这对你很重要的话。"
"难道这对你不重要吗?咱们总可以对付着过下去吧。"
"对我当然也重要。但我什么人都不要,只要你一个。随便什么别的人我都不要。再说,我知道手术是非常便当的。"
"你当然知道它是非常便当的。"
"随你怎么说好了,但我的的确确知道就是这么回事。"
"你现在能为我做点事儿么?"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那就请你,请你,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千万求求你,不要再讲了,好吗?"
他没吭声,只是望着车站那边靠墙堆着的旅行包。包上贴着他们曾过夜的所有旅馆的标签。
"但我并不希望你去做手术,"他说,"做不做对我完全一样。"
"你再说我可要尖声叫了。" (在这里,姑娘的情绪逐渐达到顶点,原文里连用了七个请求男人不要再讲了,小说的内在紧张也逐渐达到高潮。 )
那女人端着两杯啤酒撩开珠帘走了出来,把酒放在湿漉漉的杯垫上。"火车五分钟之内到站,"她说。
"她说什么?"姑娘问。
"她说火车五分钟之内到站。"
姑娘对那女人愉快地一笑,表示感谢。
"我还是去把旅行包放到车站那边去吧,"男人说。姑娘对他笑笑。
"行。放好了马上回来,咱们一起把啤酒喝光。"
他拎起两只沉重的旅行包,绕过车站把它们送到另一条路轨处。他顺着铁轨朝火车开来的方向望去,但是看不见火车。他走回来的时候,穿过酒吧间,看见候车的人们都在喝酒。他在柜台上喝了一杯茴香酒,同时打量着周围的人。他们都在宁安毋躁地等候着列车到来。他撩开珠帘子走了出来。她正坐在桌子旁边,对他投来一个微笑。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问。
"我觉得好极了,"她说。"我又没有什么毛病罗。我觉得好极了。"
(海明威不失时机地安排了开酒吧的女人出现。经过这一段转折,姑娘的情绪明显好转,其中也许包含着对男人的某种歉意。)
《白象似的群山》是海明威短篇小说的经典之作,它写于1927年,收入海明威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小说情节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个美国男人和一位姑娘在一个西班牙小站等火车,男人设法说服姑娘去做一个小手术。是什么手术小说没有直接交代,但根据现实生活中的经验我们能够猜测那是一次人工流产。整部小说基本上是由男人和姑娘的对话构成,这个文本是冰山原则的最好诠析。
一:海明威式的结尾:“零度结尾”。
(引自罗兰•巴特《写作的零度》:以存在主义大师加缪为代表的那种方式,即“中性的”,“非感情化”,回避感情色彩和主观意向性的写作方式。)海明威结尾的“零度”特征,不点明主题,不表示意向,拒绝解释和判断,甚至不象结尾。整部小说运用的是非常典型的纯粹的限制性的客观叙事视角,恰象一架机位固定的摄影机,它拍到什么,读者就看到什么。绝少叙事者的干预和介入,甚至可以说非全知的叙事者知道的几乎与读者一样多。小说省略了太多的东西。包括人物的身份,故事的背景以及情节的来龙去脉。因此,想作出确凿的判断几乎是徒劳的。
二:《白象似的群山》绝不是一篇道德小说,而是一篇情境化的具有多重可能性的小说。
贝茨:“这个短篇是海明威或者其他任何人曾经写出的最可怕的故事之一。”“对于姑娘来说,有什么东西毁了;不但她的过去,而且将来都是这样。她是吓坏了。”
理查德福特:“这个故事我很欣赏,因为它很现代,没有人说出‘堕胎’二字,但堕胎的感觉——失落、困惑、发呆——渗入字里行间。”
小说的法国译本就把题目译成《失去的天堂》,意思是无辜的姑娘在人工流产事件中把天堂般的过去失掉了。这个过去的天堂可能指少女的纯真烂漫,也可能指过去幸福美满的好时光。
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身份的多义:男人已婚并强迫他的情人堕胎好对付他的妻子;他是单身汉希望堕胎因为他害怕把自己的生活复杂化;但是也可能这是一种无私的作法,预见到一个孩子会给姑娘带来的困难;也许,人们可以想象一下,他病得很重并害怕留下姑娘单独一人和孩子;人们甚至可以想象孩子是属于另一个已离开姑娘的男人的,姑娘想和美国男人一起生活,后者向她建议堕胎同时完全准备好在拒绝的情况下自己承担父亲的角色。至于那姑娘呢?她可以为了情人同意堕胎;但也可能是她自己采取的主动,随着堕胎的期限临近,她失去了勇气……
人物性格的多重性:“男人可以是敏感的,正在爱,温柔;他可以是自私,狡猾,虚伪。姑娘可以是极度敏感,细腻,并有很深的道德感;她也完全可以是任性,矫揉造作,喜欢歇斯底里发脾气。”
三:成为可能的处理,冰山原则的妙用
1.语言的背后:小说人物对话背后的主观动机是被隐藏着的。海明威省略了一切说明性的提示,即使我们能够从他们的对话中感受到节奏、速度、语调,也无法判断真正的心理动机。
2.白象的比喻:一般说来,小说中的主导动机是揭示主题和意向的重要手段,《白象似的群山》中类似的主导动机就是姑娘关于白象的比喻,在小说中出现了三次。第一次被提及时,就显出两个人话不投机。这里,微妙的语词张力使潜在的冲突有一种引而不发的势头。第二次,女人重新解释说,山看上去并不真像白象,这正如她本人的话语,前后互相矛盾,含义模糊。第三次出现,它变成一个问题,可供引申:如果我说什么东西像一群白象,你也会喜欢吗?它可以解释成:如果我和你不同,你也会喜欢吗?这个问题,在相爱的男女中,注定是一个基本的困扰,也许是烦恼的根源,或者它将决定这种关系的命运。白象可以暗示妇女怀孕的体型,但从这个比喻也很难生发出确切的判断。我们可以说姑娘是微妙的,有情趣,有诗意,而男人对她的比喻毫无反映,男人是很实在的或者是没有趣味的。但昆德拉认为人们“也完全可以在她的独特的比喻性发现中看到一种矫揉造作,故作风雅,装模作样”,卖弄有诗意的想象力。如果是这样,姑娘说什么堕胎后世界就不再属于他们之类的话语,就只能归结为姑娘对抒情式卖弄的喜好。
3.省略的艺术: “隐藏在这场简单而寻常的对话背面的,没有任何一点是清楚的。”这使《白象似的群山》成为一个可以多重讲述的故事,一个可以一遍遍用不同的前因后果加以阐释的故事。这种多重阐释性正是由省略的艺术带来的。一旦海明威补充了背景介绍,交代了来龙去脉,小说就完全可能很清楚。但海明威的高明处在于他绝不会让一切一目了然,他要把冰山的八分之七藏起来,因此他便呈示了一个经得起多重猜想的情境。这反而是一种真正忠实于生活的本相的小说技巧。
四:艺术的取材于生活
《白象似的群山》正是海明威午餐前在饭馆碰上一个刚刚做过堕胎手术的女人,聊了几句天,就开始创作这篇小说,结果一气呵成,连午饭都忘了吃。这种写作方式很容易把小说情境化,小说叙事往往只选择一个生活横切面,一个有限空间,一小段时间,客观记录所发生的事件,回避作者甚至叙事者的解释与说明,使小说情境呈示出生活本身固有的复杂性和多义性。
参考书目: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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