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母亲走一回娘家
(2016-10-11 10: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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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一踏上泾阳王桥的土地,我的心就沉重起来。
这片热土是母亲的故乡,母亲在这片热土生活了二十几个春秋,这片热土记载了母亲的童年、少年和青春的美好时光。母亲嫁给父亲后仅仅只回过一次娘家,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如今母亲去世已经三十五年,我终于代母亲回到了她的娘家,圆了母亲的梦,也了却了我的心愿。
母亲在世时,年年都说回娘家,可年年都未能成行。杨陵距母亲的娘家泾阳县王桥镇屈家村一百四十来里地,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在上个世纪五六七十年代,走这段路对一个缠过脚的女人来说,是十分困难的。母亲给我说过,那次走娘家,她和父亲坐火车到咸阳,咸阳到泾阳王桥还没有通汽车,五六十里路靠的是两条腿走,走得她脚疼腰酸,好几天都缓不过劲来。
自生下我后,母亲再也没回过娘家。每年春节来临之际母亲都要念叨回娘家看看,可家里的光景实在恓惶,拿不出路费盘缠,母亲年年的希望都化为泡影。我上中学那年,母亲发誓似地说:“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回娘家一趟!”她憋足劲地纺线,纺完了自家的棉花又给别人纺。一个冬天下来母亲积攒了二十块钱。母亲兴奋地说,春节一过,初二就带你去泾阳舅家。我便满怀希望地盼着过年。要知道,我长这么大还一次也没去过舅家,不知道舅家的门朝东还是朝西开。听母亲说去舅家要坐火车汽车哩,我还没坐过火车汽车,没有理由不高兴。可到了年底,父亲脸上布满了愁云。生产队年终算账分红,家里只分了十来块钱。这个年怎么过?看到父亲愁容满面,母亲于心不忍,一咬牙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给了父亲。年算是过了,可母亲的希望又一次化为泡影。
父亲曾多次说,要让母亲光光鲜鲜回一次娘家,母亲也一直盼着这一天。可直到父亲病逝也未能让母亲实现这个心愿。我心里明白,实现母亲这一心愿的责任落在了我的肩上,我也在心中下定决心:要尽快实现母亲的愿望!可天不佑我,弱冠之年我不幸受伤致残,连累得母亲回娘家成为梦想。母亲直到病故,也未能实现她这个小小的心愿。每每想起此事,就让我心酸难忍,这都是我的罪过呀。
有件事,至今我不能忘怀。母亲目不识丁,可她却认得出父亲和我的名字,这让我惊奇不已。那时候还是生产队制度,生产队每每分东西,分给各户的东西都用纸条写上户主的姓名贴在上面。父亲在世时,户主自然是父亲。父亲去世后,我接班为户主。母亲取所分的东西每次都能准确无误的找到父亲(后来是我)的名字。
我曾问过母亲是怎么认得父亲和我的名字的,母亲笑着说,就那么几个字,看得多了就认下了。当时我除了惊奇,就是不解。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不认得自己的名字,却认下了丈夫和儿子的名字,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母亲过世后我才有所醒悟。一个女人嫁给了男人,她就把全部的依靠和希望寄托在这个男人身上;再后有了儿子,她又把全部的依靠和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她心中只有丈夫和孩子,唯独没有自己。这是中国妇女的贤淑美德,也是中国妇女的悲哀。
听母亲说,外婆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三个女儿,母亲是老大。舅舅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弟弟,年龄比我大姐二姐都小。母亲常常提起舅舅,说舅舅的许多可爱之处。听得出,她对舅舅很是牵挂。也难怪,母亲只有舅舅一个弟弟。
母亲是怎样远嫁到武功杨陵的,我一直没有问过母亲,母亲也没有给我说过。我没有问是儿子过问母亲的婚事实在不好意思。母亲不提起,很可能是有难言的苦衷。
四十四年前(1972年),我读高中,暑假期间,母亲的堂弟(我的二舅)来看望母亲,要母亲回娘家看看,母亲说家里走不开,让二舅带我去认认门,以后她不在了,我也好走舅家。
有语云:金周至,银户县,富裕不过泾三原。泾阳、三原是关中平原的“白菜心”,无疑是个好地方。母亲曾无数次地给我讲过她的娘家——泾河岸边的一个村子,土地平展肥沃,泾河水亮清清,河中有小船荡悠悠;每年春、夏、秋三季河边挤满了浣纱的小媳妇大姑娘,莺歌燕舞,笑声赛过银铃……母亲每每给我说起这些时,脸上就现出甜蜜的笑容,似乎回到了少女时代。我也完全被母亲的情绪感染了,不由得想起了一首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二舅带我先到了二姨家。
二姨家在礼泉县烽火村,烽火村那时很有名气。烽火距外爷家只有四五里地,但隔着一条泾河。在二姨家住了一天,姨表哥带我去外爷家。我见到了母亲的父亲我的外爷。外爷见到我格外高兴,那时他已经七十出头,话不多,看我总是笑眯眯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外爷。
外爷去世时,舅舅给母亲发来电报,希望母亲能回娘家送送外爷。可那时我已经受伤致残,一时也离不开母亲的照顾。
因此,我对母亲,对外爷常怀愧疚之心……
此时此刻,我的目光透过车窗,四处寻觅。车窗外阡陌纵横,一晃而过。半个世纪过去,哪条路曾留下母亲的足迹?哪块田地曾留下母亲的身影?
我心中明白,我的寻觅是徒劳的,但还是心有不甘地寻觅着。
走进舅舅家,我的心潮翻腾着…….
舅舅见到我们一家,很是高兴。老人家的话很多,说当下忆往昔。我跟他问起母亲的过往,他知道的并不多,而且都是听外爷说的。从他断断续续地讲叙中,我知道母亲的命很苦,有过不幸的遭遇,被人贩子骗到了武功杨陵,后来嫁给了我的父亲…….我的心一阵阵酸疼,但竭力不让伤感的情绪流露出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与舅舅相见我们都很喜悦。母亲泉下有知,一定也很高兴。
舅舅还住着老宅子,但今非昔比,老屋早已拆除,四合头院子,盖起了小二层。舅舅家虽说不是十分富裕,但也不穷,屋子装着空调,烧的是煤气,日子过得还是很滋润,不比城里人差多少。
舅舅年过七旬,身子骨很硬朗,还能做木工活(舅舅是个手艺很不错的木匠)。不幸的是妗子过世了,但表弟和媳妇都很孝顺,把舅舅照顾得很好。表弟如今在外打工,弟妹在家作务几亩田地、照料老小,舅舅干点木工活补贴家用,孙子读中学,学习还可以。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闲聊时我说舅舅年事已高,不要再干活了。弟妹说:“劝不住,他就是闲不下。”舅舅说:“干了一辈子活,闲下来就手痒,也觉得浑身不得劲。”说着就笑。
我看得出舅舅对他的生活很满足。
我知道,农村许多老人都闲不住,不是儿女不孝顺,是秉性使然,一旦闲下来他们就会生病。愚以为,顺着老人的心意就是最大的孝顺。
告别舅舅,日斜西天。
我在心中默念:妈,今儿我代您走了一回娘家,我舅舅身子骨硬朗得很,日子也滋润着呢,您就放心吧。
2016.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