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恍惚之间，良妃飘然而至，坐在康熙的榻前，稳稳地执着他的手。

普楚尔？朕的普楚尔？你没有离开朕吧？怎么老八活得糊涂了，谎报你．．．．．．看我回头如何治他的罪。

陛下，何必又要治罪于胤禩呢？

好、好，听你的，饶他便是。

良妃浅浅一笑，康熙自觉如同开了心窍一般舒畅，如同三十年前，康熙十八年他们第一次在紫禁城的后门相遇。

良妃的脸，又渐渐地变成了三十年前那个十六岁的脸色红润的英姿飒爽、美貌绝伦的姑娘。

你、你叫什么名字？曾几何时，康熙大帝竟也有胆怯的时候。

普楚尔。

普楚尔？！你这样仙女一般的美丽，你的爹妈怎的给你起了这样的名字？

我．．．．．．

她几乎要窘得哭了。眼见着她的脸颊涨得通红，两只大大的眼睛高高地扬着眼角，窈窕的身材僵直地挺立着。窘迫成这样，仍然象傲立雪中的红梅，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听嬷嬷说，我生下来的时候，胖得很。

（普楚尔在察哈尔蒙古是园胖脸的意思。）

天啊！这样一个拥有惊雷闪电般美貌的女人，竟然得了这样一个名字。

康熙只觉得自己又感到了初次见到普楚尔时的眩晕。那时她还不是良贵人。只是辛者库的一名女奴。

以后他听从皇祖母的话，冷了她一辈子。可每次见到她，都是这样一阵眩晕，都是这样一时不能正视她的美丽。

他不知她这样的女人是什么样的父母生就的。他心里一直暗自有个念头，如果木库仑女神显圣，应该就是普楚尔这个样子。而他，竟得到了天神如此的眷顾。

普楚尔，你真美啊！他又一次赞叹到。

紧紧握住那只托着自己手的纤弱。

千万不要离开朕，你答应过的。永远不离开朕。

陛下，普楚尔对不起皇上。辜负了您的眷宠。臣妾也舍不得您。

普楚尔，你别哭啊。只要你不离开，朕今生就寸步不离开你，再不顾及他人评说，只宠爱你一个人。皇阿奶让朕冷着你，竟也是为你好啊，你怎么不懂得朕的心呢？一定要朕掏出心来给你看吗？

陛下所言，更增添了臣妾的罪孽。来世吧，我的玄烨，我的洪巴图鲁，我的爱人，你是最伟大的君王，我唯一的主人。今世，我的心，还没有爱够你。

康熙看着普楚尔流着泪，在他唇上印上轻轻一吻，便转身离去。忽的就不见了踪影。自己奋力去抓，却抬不起身来。情急之下奋力大喊一声：普楚尔！猛地一冲。

在一片惊呼声中，康熙从龙榻上一头栽了下来。

胤禩、太医、太监、宫女慌作一团，七手八脚将康熙重新抬到炕上。

太医收了慌张，请了脉，惊喜道：圣上醒了，便无大碍了。李公公随在下到外殿给陛下请平安方吧。

李德全不放心，但也只得跟着去了。

康熙幽幽地只觉胸口渐渐回暖，神气也渐渐地回升了些。缓缓睁开眼，看见跪在眼前惶然不知所措的胤禩。

两个人的眼神一对上，胤禩忙驾着康熙的头颈，灌了一口回神汤。

皇阿玛节哀．．．．．．

康熙拦住胤禩的话头，看着眼前这双象极了普楚尔的眼睛，只觉一阵心痛难忍。强撑着问道：八阿哥，你额娘临终前说什么了吗？

胤禩迟疑着，眼泪又流了一脸。

额娘说．．．．．．儿子不敢回，怕皇阿玛伤心。

快说。康熙仰面躺着，合着双眼，忍着胸口的刺痛。

额娘的话儿臣也不是很明白。子时额娘突然说饿了，唤了儿臣起来，娘俩一起喝奶子，说闲话。没说两句，额娘手一松，奶子碗突然落在地上，把儿子唬了一跳。忙上前探视，额娘睁开眼，只对着儿子说了一句．．．．．．

说了一句什么？快讲！康熙已睁开了双目，盯着胤禩。

额娘说：我的主人，我在察哈尔的草原上等你。然后，额娘就．．．．．．薨了。

话说着，只见康熙脸色骤变，眼前放出的光透过胤禩飘向了远方，那眼神中含着的无限柔情，竟是胤禩未曾见过的，不觉看得呆住了。

突然，康熙颓然垂下眼帘，身体沉沉地向床上倒去。

皇阿玛！

皇上！

看到皇上又昏死过去，这回满屋子的人，连同太医都傻了眼。

这一瞬间的宁谧。突然飘过一阵笛声。

这宫城之内，深宫似海，皇帝寝宫之外，何人胆敢无旨奏乐？

李德全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殿外，四下空无一人。而笛声愈响。

屋里人唬得无一人敢出气。李德全只觉得小腿抖得近乎抽搐，双手抱着殿门，无奈支撑不住，竟顺着门瘫倒在地。

胤禩却忽然明白过来。爬在地上，边死命地咚、咚叩头，边大声说道：

额娘，阿玛知道了您的心。只是大清的子民离不开他呀！请皇额娘赎儿子不孝之罪！——

满屋子人这才回过神来。都跟着跪倒在地，垂着头齐声胡乱喊到：

请良妃娘娘赎罪！——

忽然，胤禩疯魔了一般站起身来，冲着屋里的人喊叫道：

我额娘是这宫内一等的良善之人，生时都不曾对人说过一句狠话，此时又怎么责罚你们？！我额娘这是．．．．．．舍不得皇阿玛和我啊．．．．．．言未毕，已是泪如雨下。

额娘啊，儿子知道你的委屈啊。也知道皇阿玛有天大的委屈，不能说啊！胤禩仰天呼道，全无了平日的谦和典雅。

呼喊间，康熙已回过神来。也听到了这熟悉的旋律，热泪早已夺眶而出，喃喃道：普楚尔，你若舍不得朕，就将朕带离这里吧。朕的悲苦比海还要深啊！

笛声渐渐弱得几乎听不到了。

众人都渐渐收了怯声。

外面却隐隐地有了雷声。雨急急地倾盆而下。

胤禩推开门前的李德全，冲到雨中，仰面对着天空呐喊到：额娘，我不会让您失望的！额娘，您听到了吗？

宫里的人竟不住消声唏嘘起来。李德全也禁不住心里一酸，闭上了早已洞穿世态炎凉的双眼，任两颗心酸泪自面颊滑落：“良妃娘娘，您不容易啊。”

寝宫里的唏嘘声渐渐成了一片呜咽。

此时，一道闪电“咔——”地将大殿内照得通明，瞬间又将人们抛入黑暗。

康熙躺在炕上，望着窗外的闪电，浮现出一抹笑容。

李德全急忙摩挲着康熙的前胸后背：皇上，心里难受，您就哭出来吧，别忍着。憋坏了龙体要紧啊。

满屋子的人齐声喊道：皇上节哀。

康熙呆呆地，看着闪电点亮的天空。

那就是她啊。普楚尔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自己不就是如同见了闪电一般吗？

遥远处，一个声音低低地说：我的主人，我在察哈尔的草原等你啊．．．．．．

这次，只有他听到了。

康熙脸上重新浮现出君临天下者自信地微笑，掷地有声地答道：朕准奏。

那熟悉、亲切的沙枣花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