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这篇文字是我11年前采写时任《生活空间》制片人陈虻的人物专访，刊发在1997年第13期《中华英才》杂志上。如今，陈虻英年早逝，重新挂在博客上，让大家对这位才华横溢的电视人有更多的了解。同时，也算是生者对逝者的一种祭奠。

                                            2008.12.26

把首播时间定在清晨这档收视率极低的时段，不能不说是《东方时空》创办时的一个大胆创举。当时，几乎没有谁会相信这个创举能大获成功，即便是编导们也暗自捏了一把汗。如今，《东方时空》已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真可谓是一个奇迹。

事实上，《生活空间》一开始并未成为《东方时空》的重头戏。这个初办时定位为生活服务性的栏目，显然与《东方之子》、《焦点时刻》（现在的《时空报道》）等版块格格不入，而成为《东方时空》的弱项。为解决这块“心病”，《东方时空》的编导集体制短短时间内两次调整《生活空间》的制片人。陈虻便是在那时带着改造《生活空间》的重负，出任这个还未成形的栏目的第三任制片人。

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1983年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的陈虻，学的虽然是光电工程专业，却对电视这一行当情有独钟。毕业时，分配到航天部做共青团工作，他却经常往中央电视台跑，毛遂自荐。终于，小伙子的热情和学识得到当时的《为您服务》主持人沈力老前辈的赏识，便被推荐到《科技与生活》栏目组做了一名记者。1985年1月，陈虻如愿以偿被调入中央电视台专题部，先后在《人物述林》、《九州方圆》等栏目中做记者。当《观察与思考》栏目第四次改版后，陈虻成了这个栏目的骨干编导。

1993年5月1日，定位为“综合性杂志性”节目的《东方时空》正式开播。《东方时空金曲榜》率先打响，紧接着《东方之子》火爆荧屏。不久《焦点时刻》凭着现场深度报道的首创形式，成为观众最关注的节目，只有《生活空间》不温不火显得格外碍眼。第三任制片人陈虻新官上任时，节目组招聘来的编导和记者们士气低落，到台里开会时不敢用别人的电话，有人甚至打好行李卷准备走人。

陈虻深深感觉到此时此刻单凭自己一个人呼天喊地是难以打破僵局的，首要的一步必须振奋精神。见面会上，陈虻分析，一个社会服务性的栏目无非是为了提高人们的生活技能，这个宽泛的初衷与各媒体的相应栏目不过是大同小异，人云亦云的重复感难以打动本来已经很挑剔的电视观众了，所以原先的定位没有抓住“服务”特色，其实等于没有定位。鉴于此，如何办一个全新的节目呢？陈虻首先提出自己的想法，试图把《生活空间》办成一个提高人文教养水平的节目。

普通人是生活的主体，除了在《电视红娘》中能偶尔抛头露面外，还没有受到关注，这是空白。能否关注一下生活中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让观众从普通人的生活过程中体验出人生的真谛，从而达到提高大众的人文教养水平。此设想立即引起全组同仁的极大兴趣。那么，围绕这一设想如何去运作呢？大伙儿群策群力，绞尽脑汁。经过反复论证，陈虻终于拍板了：采用跟踪记录、展示过程的方式进行拍摄制作，以期改变传统的思维习惯；用原生态替代被拍摄状态改变电视的语言符号，以求真正实现新闻改革。全组同仁惊奇地发现，新任制片人并非是大话唬人的人，一上任就把大家都思路调整到大有突破的关键部位上。

《生活空间》开始全面改革。这种改革就像一个饭店，一边营业，一边装修，每个人都得在新旧两套节目的轨道上演练分身术。那时候，他们的时间不能用天来计算，而是以小时来计算，没有吃苦耐劳的敬业精神谁也吃不消。也就是从那时起，陈虻在将近一年时间内几乎没吃过中午饭。随着新版运作的展开，必须推出一个恰如其分的标版来。一次，陈虻向大家下达一个任务：“明天早晨上班前，每人必须完成几个标版。”这天晚上，陈虻苦思冥想一直到了凌晨，想出几十条标版均不尽人意。睡下后，半梦半醒之间，陈虻的口中冒出这么一句：“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陈虻猛然翻身坐起，把这句话记在纸上，等他神志完全清醒过来后，惊叫道：“没错，就是它！”

1993年10月8日，《生活空间》结束双轨制，实施全面改版，开始讲述普通人的生活故事。这种尝试在不到一个月时间内大获成功，1月初正式打出标版“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陈虻管理现象”

《生活空间》节目组有30余人，只有陈虻自己是中央电视台的“正规军”，其余的全是“打工记者”。大规模聘用“打工记者”这也是《东方时空》的首创。这种新机制确实产生了极好的效果，但前提是要求各制片人必须具备异乎寻常的管理能力，否则只会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东方时空》创办1000期时，有人问陈虻：“你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什么？”陈虻不假思索地答道：“作为《生活空间》的制片人，我最得意的不是办出一个成功的栏目，而是有了一群真正意义上的志同道合的同志。”

作为《生活空间》的制片人，陈虻更像是“教练”。陈虻认为，纯粹的善或纯粹的恶是不存在的，让其充分发挥善待一面，这便是管理者应该关注的重点。既然在“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陈虻给自己也给全组同仁提出一个思考：“文如其人，为什么不从做人开始？”

同样都是以人为拍摄主体，《生活空间》与《东方之子》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视点。《东方之子》更多地从有所建树的成功者身上来提炼创业的历程与成功之道，而《生活空间》则注目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在他们看似熟悉的生活中发现并不熟悉的过程，即“熟悉生活的陌生化”。唯有让被拍摄对象跟你坦露真情，才能从人的生活空间进入人的精神空间，“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才能折射出人生哲理。要想达到这样的目的，各采访组的编导们的业务修养直接取决于人的修养了。

虽然都是“打工记者”，陈虻对他的这班人马注入的都是真诚的感情，尊重、平等、信任是陈虻以人为本的管理准则。聘用“打工记者”固然有其独特的优势，同时也有其必然的劣势，那就是人员流动快。从陈虻上任时起至今，《生活空间》的人员进进出出已有几个回合。每次有新面孔来应聘，陈虻在介绍完组里的工作要求和待遇情况后，总要问上一句：“你觉得你自己能胜任吗？”应聘者若能肯定地点点头或表个态，陈虻心中认定他已经跨进《生活空间》一只脚了。因为，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从信任开始，一旦让我不信任了，对不起，那你干脆走人。”陈虻说，“炒人是制片人最后的手段，也是最无能的手段。”

制片人管理资金当然要算计着花，制作每一期节目台里的投资都是有限的。同时，《生活空间》的拍摄难度比较大，“老百姓”作为被拍摄主体，很多人不愿意接受拍摄，编导们常常经过长途跋涉赶到现场后却碰了钉子，只能无功而返，当然就浪费了一趟差旅费。即使是“老百姓”愿意接受拍摄，从未上过镜头的“主角”一时难以还原真正本色。加上这种拍摄又不是演戏，而是对被拍摄者的跟踪记录，你想要拍到的过程又不是事先安排好的，所以拍摄人员只能扛着机器等待，预定的周期往往超出。尽管如此，《生活空间》的拍摄投资从未超支。于是，有人问陈虻，你资金管理有什么科学方法？陈虻答道：“该花多少就花多少最科学！”“全组每个人报销都由我签字，我只签字，从不查看每张票据。因为从一开始，我就以充分的信任对待每个人，他们自己最清楚什么样的票据该报销，什么样的票据不该报销。”“作为制片人，我从不算计钱的问题，仔细想想你就会明白这样一个理儿，你一个人再怎么算计也算计不过30个人，而30个人再不怎么算计也算计得了一个人。我的管理是要达到用信任激发出的美好情感约束自己。”

不算计钱，陈虻只算计业务。走进《生活空间》的每个人，感受最深的就是特别浓厚的学术氛围。人员进进出出，新老面孔很快就能打成一片。在业务上，他们是朋友、合作者，同时也是竞争者，而且决不论资排辈。陈虻看过一个英国人写的一本书《开拍了》，书中写道，一个导演到现场去拍摄，必须让合作工种都知道拍摄的目的和意义。陈虻绞尽脑汁算计的，就是让全组每一位编导、记者们，都能明白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而且怎样才能干得更好。每次审片时，陈虻从不说片子不好，而是说怎么改才能更好。他不是要求做出一个好节目，而是要创作者对自己有一次否定。“你还想改吗？”陈虻这样一问，审片不再是一次例行验收，而是给编导们带来了继续创作的激情。

《生活空间》“打工记者”的业务素质提供很快，做人的修养也受益颇大：“越拍《生活空间》，越觉得人善良了。”而陈虻总是时时用这样一句话鞭策他们：“想到自己所取得的成绩，千万别拿自己当人；想到自己所拍的片子有上亿的人去看时，千万别拿自己不当人！”

留下一部由“小人物”构成的历史

更多地关注人性中的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中充满了“人文教化”的意味。可以说，这是最初成功的基因。

比如《选择快乐》，讲的是一个身患红斑狼疮的年轻女孩的故事。在常人的生活中，平平常常地过日子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而她在与恶疾的抗争中，能过上常人的那种平平常常的日子便是最快乐的生活。再比如《出生》，真实地记录了一位母亲分娩的过程。她的孩子走出母腹后，一只小脚蘸上鲜红的印泥，在一张白纸上留下人生的第一个脚印。每个人都出生无非都是这般，然而谁能说清楚自己出生的经历呢？尤其是第一个人生脚印留下之后，又该怎样开始漫漫的人生之旅呢？显然，这些“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更像是普通人阐释出的人生哲学。

《生活空间》在备受广大观众喜爱的同时，一度掀起全国范围内“平民故事”热。普通人的生活中各种媒体上冠冕堂皇地占有一席之地。在这种热潮的席卷之下，影视创作也形成了新的格局。实力派导演钱钢制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在创作《宰相刘罗锅》时，每天必看《生活空间》，最终敲定了该片的基调；大腕导演张艺谋也称，他总是抽空看《生活空间》，来磨合自己的创作思路；著名导演郑洞天建议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学生，每天必看《生活空间》来做为一门不成文的选修课……有关专家学者撰文称：《生活空间》的创举所带来的广泛影响，已经逾越了栏目的本身而成为一种文化现象。

“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堪称我国电视史上的一项创举。1995年，34岁的陈虻被中国电影艺术家协会电视制片委员会协会授予“中国十佳制片人”称号。在这功名卓著的十大制片人中，陈虻是最年轻的一个。而针对《生活空间》的异军突起，中央电视台正组织有关人士撰文，探讨“陈虻管理现象”。

《生活空间》愈来愈火爆，而创造者陈虻却冷静下来。通过反思他清醒地认识到，当初自己设计的“人文教化”的初衷，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显露出它的局限性。人生的情感无非是悲欢离合四大类，无论人的经历多么复杂，终究难以脱离这个框架。长此以往，不论故事本身多么新鲜，可“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不免会出现似曾相识的重复之感。通过对栏目自身价值的再认识，陈虻意识到，单从以“人文教化”为出发点的宗旨已经不适应飞速变化的社会需要。人们的观念正在日新月异，何不去关注飞速变化的社会背景下普通人的生活，这不仅解决了一个栏目常办常新的问题，也会给未来留下一部由“小人物”构成的历史。

从人文教化到记录历史，虽然《生活空间》没有为新一轮改版公开什么宣言，然而他们已经潜移默化地把新的理念默默注入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中去了。细心的观众会不难发现这种似变非变的变化。而正是缘于此，讲述了一千余个“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生活空间》，仍然吸引着众多的电视观众为其津津乐道。因为《生活空间》正倾心关注着变化社会中的普通人，而这也正是作为变化的社会中的普通人的电视观众所热情观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