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诗話·詩辨【宋】严羽
(2008-07-30 09: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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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学理论杂谈 |
分类: 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 |
滄浪诗話·詩辨
【宋】严羽
【原文】
夫学诗者以识為主:入门須正,立志須高;以汉、魏、晋、盛唐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生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須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須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須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从頂顶额上做來,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單单刀直入也。
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渾,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具正法眼者,是谓第一义。若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等作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故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之悟,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吾评之非僭也,辨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見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又取大歷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諸诸公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亦有不能隐者。倘犹于此而无见焉,则是为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
夫诗有別材,非关书也;诗有別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羚,无迹可求,故其妙处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义无穷。近代诸公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是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可谓不幸也。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法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內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读喜賈島、姚合之语,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嗟乎!正法眼之无传久矣。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有时而明也。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则学者谓唐诗诚止于是耳。茲诗道之重不幸耶!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原注: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虽获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
【注释】诗辨:《诗辨》是《沧浪诗话》篇名,严羽诗论的理论精华主要集中在这一部分。严羽自稱:“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骛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夫学诗者”三句:“识”本是佛教用语,指认识、直觉和判断等精神活动的总体。《摩诃止观》卷二上云:“对境觉知……了了別知名为识”。“入門”二句:指学诗时取法要高。宋人重学古,同时也注重选择具体学习对象的正确性,总之是要取法乎上。开元、天宝:唐玄宗年号。分别为713至741和742至755年间。“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即指中、晚唐诗人。自生退屈:自己退缩屈从。意谓不学汉、魏、晋、盛唐之诗,而学习了“开元、天宝以下人物”。下劣诗魔:指下等、不正道的诗歌。“见过于师”四句:意谓见识超过老师的,才能接受老师的传授,见识等于老师的,只能接受老师才德的一半。“工夫”二句:指学诗要從上等的作品学起,不能从下等作品学起。“先須熟讀《楚辭》”二句:意谓熟读《楚辞》,反复吟咏之,是学诗的根本。严羽如此说,是因为他认识到诗歌是吟咏性情抒发感情的。樂府四篇:当指《文选》乐府类的《乐府四首古辞》,包括《饮马长城窟行》、《君子行》、《伤歌行》、《长歌行》四篇。枕藉:意谓放在枕头下。句谓把李白、杜甫的诗集当作枕头,随时阅读观赏。自然悟入:“悟入”本为佛教术语,《法华经·方便品》:“欲令众生悟佛知见,故出現于世;欲令众生入佛知见道,故出现于世。”自然悟入,谓经过长期的学习涵咏古人优秀作品,在不觉之中明白了作诗的道理。“此乃从頂额上做来”:頂额,指頭部。从頂额上做来,即上文“功夫須从上做下”之意。向上一路:禅宗指宗门之极处。《传灯录》卷七:(宝积禅师上堂示众曰):“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頓门:頓悟的途徑、门路。单刀直入:本指学禅时直接抓住根本,此指学诗能直接抓住根本的方法。《传灯录》卷九:(灵祐禅师曰)“单刀趣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五灯会元》卷九“趣入”作“直入”。“詩之法有五”六句:关于严羽的五种“诗之法”后人犹多种解释,以陶明浚的解释较为明白通达。陶明浚《诗说杂记》卷七:“严羽曰:‘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此盖以诗章与人身体相为比拟,一有所关,则倚魁不全。体制如人之体干,必須佼壮;格力如人之筋骨,必須劲健;气象如人之仪容,必須庄重;兴趣如人之精神,必須活泼;音节如人之言语,必須清朗。五者既备,然后可以为人。亦惟备五者之长,而后可以为诗。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而诗道成焉。”(《文艺丛考》初编卷二,转引自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下同。)明代许学夷《诗源辩体》则以“体制”、“格力”论汉魏诗,以“气象”论初唐诗,以“兴趣”论盛唐诗,以“音节”概论唐律。亦可参考。“詩之品有九”十句:品指品格,在此当指風格。关于九种风格的解释意义陶明浚解释为好。《诗说杂记》卷七:“何谓古?凌青云而直上,浮顥气之清英是也。何谓高?金薤琳瑯,黼黻溢目者是也。何谓深?盘谷狮林,隐翳幽奧者是也。何謂遠?沧溟万顷,飞鸟决眥者是也。何谓长?重江东注,千流万转者是也。何谓雄浑?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者是也。何谓飘逸?秋天闲静,孤云一鹤者是也。何谓悲壮?笳拍铙歌,酣畅猛起者是也。何谓凄婉?丝哀竹滥,如怨如慕者是也。古人之诗多矣,要必有如此气象,而后可与言诗”。用工:指作詩的關鍵處。起結:指诗的起句、结句的方法。句法:指结撰、组织、安排诗句的方法。字眼:指诗用字的方法,如所谓“诗眼”等。起結、句法、字眼,都是指詩的結構形式和字句安排的方法。其大概有二三句:大概:指诗的总体的风格类型。清代姚鼐在《复鲁絜非书》里分文学作品风格为“阴柔”、“阳刚”之美两类,与严羽所论相仿。所谓“优游不迫”与“阴柔”相似;“沉着痛快”则与“阳刚”相近。极致:这里指诗的最高境界。入神:当指诗歌的出神入化的境界。《古诗十九首》:“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易·系辞下》:“精义入神,以致用也。”《疏》曰:“言圣人用精粹微妙之义,入于神化,寂然不动,乃能致其所用”。又《易·系辞上》:“阴阳不測之谓神。”《注》曰:“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形诘者也。”嚴羽將“入神”推为诗歌创作的极致,其精微要妙之处,难以言说。乘有小大:乘是运载使人至于彼岸之意。佛教有大乘、小乘之说。大乘主普渡众生,小乘主自己修行成佛。宗有南北:禪宗自五祖弘忍后分為南北二宗。南宗始于惠能,主頓悟;北宗始于神秀,主漸悟。故曰南頓北漸。道有邪正:佛教各派往往义己派为正宗正道,以别派为旁门左道。《传灯录》卷九:黄蘖希运禅师云:“有此眼脑,方辨得邪正宗党”。从下文“若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一语看,严羽是以大乘为正宗,以小乘为旁门的。正法眼:亦名正法眼藏,禅宗术语,泛指佛所言之正法。《五灯会元》卷一:“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付嘱摩诃迦叶。’”第一义,即第一义谛,佛教术语,又名真谛、胜义谛。《大乘义章》:“第一义者,亦名真谛。……彼世谛若对第一,应名第二。”声闻、辟支果:佛家有三乘,一菩萨乘,二辟支乘,三声闻乘。菩萨乘普济众生,故称大乘;辟支乘、声闻乘仅求自度,故称小乘。所以下文说它们“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韩驹《陵阳先生室中语》云:“诗道如佛法,当分大乘、小乘、邪魔、外道,唯知者可以语此”。严羽以禅论诗与此意同。大历:唐代宗年号,时当公元766年至779年。大历以还诗指中唐诗歌。严羽推崇汉、魏、晋和盛唐诗,以为中唐诗次之,而晚唐诗则更次之。但佛经原意,声闻、辟支果也已属第二义,严羽以第二义和声闻、辟支分喻中、晚唐诗歌,并不合佛经原意,只是自己的理解。临济、曹洞:临济宗和曹洞宗是南宗时禅宗影响最盛的兩大支派。临济、曹洞俱为禅宗支派,本无高下之別。而严羽以禅喻诗则以临济优于曹洞,也是出于自己的理解。“大抵禪道”二句:這句话是严羽以禅喻诗的核心。“妙悟”本是佛教术语,指信徒对佛教经义的殊妙之觉悟。《涅般无名论》曰:“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严羽以“妙悟”论诗,是从创作和学诗两方面来讲的,既指对艺术特殊性的心領神会,融会貫通;又指认识艺术和掌握艺术表現能力的过程。“且孟襄阳”三句:孟襄阳即孟浩然,唐代著名诗人,襄州襄阳(今屬湖北)人,故世称孟襄阳。严羽认为韩愈常以文为诗,以才学为诗,但对诗歌创作并没有“妙悟”,而孟浩然,虽才学不如韩愈,因其对诗歌创作有所“妙悟”,故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下文“诗有別材,非关书也;诗有別趣,非关理也”,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当行、本色:均为內行、本行之意。参诗:禅宗有参禅之说,指各种方法如坐禪、參話頭、說公案等,以期对禅机的領悟。参禅之说对宋代文人影响很大,人们把认真读诗,以期获取对诗的正确观赏和作诗的方法叫做“参禅”。如戴复古《论诗十绝》之一说:“欲参诗律似参禅,妙趣不由文字传;个里稍关心有悟,发为言句自超然。”参诗的目的,即是去悟到诗的“妙趣”、“興趣”。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均为初唐著名诗人。沈、宋,即沈佺期、宋之问。王、杨、卢、骆,即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陈拾遗,即陈子昂,他曾任右拾遺,故世称陈拾遗。大历十才子:据《新唐书·卢纶传》指卢纶、吉中孚、韩翊、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候审、李端十人,因皆能诗,齐名,故时号“大历十才子”。其他书所记十人姓名与此略有出入。元和之詩:元和是唐宪宗年号,时当公元806至820年。元和之诗,主要指元稹、白居易等人之诗,他们主要活跃于元和时期,故号为“元和体”。外道:佛教术语,指于佛教外立道者,为邪法蔽而在真理之外者。《法华经··譬喻品》云:“未曾念外道典籍。”嚴羽借此喻指于诗终不晓“悟入”之理者。夫詩有別材二句:別材,亦作別才。“诗有別材”二句:指詩人作诗要有特別的才能,与读书和学问无多大关系。这是批评“以才学为诗”。“詩有別趣”二句:趣即指兴趣、兴致,“別趣”指诗歌必须有一种特别的美感形象,才能引起人们的欣赏兴致,这是抽象说理所达不到的。这是批评“以议论为诗”。“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五句:“读书”指学问修养;“穷理”指穷究人情物理。“不涉理路”,指穷理而不空讲道理。这是说作诗不要空泛议论说理。“不落言筌”,指读书而不被书中的言语所拘束。这是说作诗要有言外之意。“羚羊”二句:据说羚羊夜间以角挂树,悬身空中,防备野兽的伤害。禅宗以此喻指禅机不能通过言辞把握。《传灯录》卷十六引义存禅师语:“我若东道西道,汝则寻言逐句;我若羚羊挂角,你向什么处扪摸?”又卷十七引道膺禅师语:“如好猎狗,只能寻得有踪迹底;忽遇羚羊挂角,莫道迹,气亦不识。”严羽以之比喻“兴趣”的难以言诘,无迹可求。“故其妙处”六句:凑泊,会合、凑集之意。不可凑泊,指诗的妙处难以直接把握,即如司空图《与极浦书》所引戴容州语所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之意。“空中之音”等,均是佛经里常用的比喻,大抵指诗歌的“兴趣”的不即不离、难以具体寻绎的审美特征。赵兴时《宾退录》载张芸叟论诗语:“王介甫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欲有寻绎,不可得矣。”严羽之论当本于此。奇特解會:指特別的理解;领会。一唱三叹:《礼记·乐记》说:“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指诗歌作品能引起人们不尽的审美兴趣。使事:使事即用典。以骂詈为诗:指诗语言不雅驯,有漫骂的内容。“王黄州学白乐天”五句:王黄州,指宋代诗人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曾为黄州知州,故称王黄州。其诗学白居易,王有诗云:“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蔡宽夫诗话》引)杨文公,杨亿(974~1020),字大年浦城(今属福建)。卒谥文,故称杨文公。刘中山,刘筠(971~1031),字子仪,大名(今属河北)人。大名古属中山国,故称刘中山。杨亿、刘筠与钱惟演同为宋初“西昆体”的代表人物。《蔡宽夫诗话》云:“祥符天禧之间,杨文公、刘中山、钱思公专喜李义山,故昆体之作翕然一变。”盛文肃:盛度(968-1041),字公量,余杭人。卒谥文肃。韦苏州即盛唐诗人韦应物。韦曾为苏州刺史,故称盛文肃。欧阳公即北宋文学家欧阳修。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云:“欧阳公诗学退之,又学李太白”。梅圣俞:即梅尧臣(1002-1060),北宋诗人,字圣俞,宣城(今安徽宣城市宣州区)。唐人平淡处,是指唐代王、孟、韦、柳诸人的诗歌风格。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圣俞少时,专学韦苏州,世人咀嚼不入,唯欧公独爱玩之”。“至东坡、山谷”二句:东坡:指北宋著名文学家苏轼。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属四川人)。山谷:指北宋著名诗人黄庭坚。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涪翁,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江西诗派的开创者。自出己法以为诗:指苏轼、黄庭坚以文字、学问、议论为诗,变尽了唐调,确立了宋格,所以下文说“唐人之风变矣”。张戒《岁寒堂诗话》云:“子瞻以议论为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严羽的说法或本此。山谷用工尤深刻:当指黄庭坚特别专在字词上下功夫。《朱子语类》卷一四零言:“苏、黄只是今人诗。苏才豪,然一滚说尽无余意;黄費安排。”赵紫芝(?~1219):名师秀,号灵秀,字紫芝,南宋诗人。翁灵舒:名卷,字续古,号灵舒,生卒年不详,南宋诗人;赵师秀、翁卷二人和徐照(?~1211,号灵晖)、徐玑(1162~1214,号灵渊)均为南宋永嘉人,合称“永嘉四灵”。四灵不滿于江西诗派,主張以晚唐诗人贾岛、姚合为法。贾岛(779-843),中唐诗人,字阆仙,译作浪仙,诗喜写清冷枯寂之境,颇多寒苦之辞。姚合(775-854),元和进士,善为五言律诗,诗风类贾岛。清苦之风:即指贾岛、姚合的诗歌风格。欧阳修《六一诗话》云:“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而平生尤自喜为穷窮苦之句。”刘克庄《答林子显》云:“近世理学兴而诗律坏,惟永嘉四灵复为言,苦吟过于郊、岛,篇帙少而警策多。”“江湖诗人”二句:江湖诗人,指南宋后期以姜夔、戴复古、刘克庄等人为代表的歌歌流派。其得名于杭州书商陈起所刻之《江湖集》等。江湖派成員多为落第不仕的文士。他们不滿于江西诗派和四灵派的诗歌创作,主张学诗从晚唐入手而上溯到李、杜。其实江湖派诗歌与四灵诸人还是颇有相近之處的。
【译文】学诗的人要以识见为主:入门要须要正,取法应该高;要以汉、魏、晋、盛唐的诗人为师,不以开元、天宝之后的诗人为榜样。如果自己产生退缩屈从之心(不敢向盛唐诗人学习),就会有下劣诗魔进入他的胸臆,这是由于他立志不高。行路没有走到终点,这还是可以加油继续向前走得;假如开始走时路的方向就错了,那就会越跑越远了;(作诗取法不高)这就是入门不正啊!所以说:取法其上,仅得其中;取法其中,这就定得其下了。又所以说:智慧见识超过老师,(老师)仅可以传授(作诗之法)与他;智慧识见与老师相等同,(他所接受于老师的)就要减少到老师的一半了。学诗的工夫要从学习最好的作品开始,而不可从低下的作品学起。先要熟读《楚辞》,朝夕诵读吟咏,以作为学诗之根本;下及《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诗和汉魏五言古诗都必须熟读;再将李白、杜甫的诗集反复研读,好像现在的人研治经书那样,然后广泛吸取盛唐名家诗之精华,酝酿于胸中,时间长了就自然深入领悟(作诗的奥妙)了。这样,虽然未必达到(学诗的)最高境界,也不会失去(学诗的)正路。这就是(佛教禅宗所说的)从顶门上做起,可以说是向上的门路,可以说是直接寻求到根本,可以说是顿入了法门,可以说单刀直入之法。
提示:提出学诗要以识见为主,取法要高。认为“学盛唐”以前之诗是学诗的正路。指出了具体的方法门径是多咏读作品,吸取营养,涵蕴于胸,自能领悟。
作诗的方法有五种:体制、格力、气象、兴趣、音节。
提示:提出作诗有五种方法。
诗的风格有九类: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作诗的用力处有三个:起结、句法、字眼。诗的总的风格类型有二种:从容不迫和沉着痛快。诗歌创作的极致有一样:入神。作诗而能到入神的境界,这就到顶点了!到尽头了!无以复加了!只有李白、杜甫达到了这个境界,其他人达到这个境界的很少了。
提示:提出诗有九种品类,三个用功之处,两大风格,一个极致——“入神”。
禅宗的流派很多,有大乘和小乘之分,南宗和北宗之派,正道和邪道之路;获得正法的人,才是领悟了真谛。至于声闻、辟支的小乘,都不是正法。论诗如同论禅:汉、魏、晋等古诗和盛唐诗是作诗的第一义的真谛,大历以来的诗就已落入第二义了。晚唐诗,就像是声闻、辟支果的小乘了。学习汉、魏、晋与盛唐的诗,就像学禅宗的临济宗门下。学习大历以来的诗,就像学曹洞宗门下。大抵上禅道在于妙悟,诗道也在于妙悟。且说孟浩然的学力在韩愈之下很远,可是他的诗却独独超出韩愈之上的原因,就在于(孟浩然诗)一味地妙悟罢了。只有悟,才是当行本行。然而悟有浅有深,有的人悟得有限,有人悟得透彻,有人悟得一知半解。汉魏诗人是懂得上乘的第一义的,不必假借于悟。谢灵运至盛唐诸诗人,是透彻的悟;此外虽然也有悟的人,都不是悟得第一义的真谛的。我这样的评论不僭越,辨别不狂妄。天下有可以废弃的人,没有可以废弃的言论。诗的道理就是如此。如果以为不是这样,那就是所见诗歌不广,研究考察诗歌不够深入。试取汉、魏的诗深入钻研,再取晋、宋的诗深入钻研,再取南北朝的诗深入钻研,再取沈佺期、宋之问、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陈子昂的诗深入钻研,再取开元、天宝诸家的诗深入钻研,再只取李白、杜甫二人的诗深入钻研,又取“大历十才子”的诗深入钻研,又取元和年间诗人的诗深入钻研,又取晚唐诸位诗人的诗深入钻研,又取本朝苏轼、黄庭坚以下诸位的诗深入钻研,它们真实的是非是不能掩盖的了。倘若在这里还没有清楚的见解,那就是被邪魔外道蒙蔽了他的认识真实的能力了,那就不可救药了,终究不能领悟了。
提示:提出以禅喻诗的“妙悟”说。“妙悟”是严羽诗歌理论的核心,“妙悟”本是佛教禅宗领会禅理佛法的名词,即是不能靠语言文字来解说,不能用逻辑思维来推理论证,只能靠学习者的聪颖智慧去心领神会。诗歌作为一种通过审美境界反映生活的艺术,它的创作方法也是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只能靠诗人对外界事物接触中的直觉感受。有了这种感受,就能顿悟诗法,这就是严羽论诗的“妙悟”。
作诗要有另一种才能,这与读书学问没有关系;作诗要有另一种兴趣,这与抽象说理没有关系。然而古人没有不读书,不深研理论的呀。但是(他们)不沉溺于理论逻辑,不落入语言的束缚(而能有言外之意),这才是上等的。诗歌,是吟咏情志心性的。盛唐的诗人(作诗)只在诗的意趣,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所以他们诗歌的美妙之处清莹澄澈,玲珑剔透,(别人)难以接近,好像空中的音响,形貌的色彩,水中的月亮,镜中的形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对诗歌写作作特别的理解领会,于是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这些东西写诗,(写出来的诗)岂有不工整的呢,然而却终究不像古人的诗了。原因在于缺少一唱三叹的委婉的韵味啊!而且他们的诗作大多致力于使事用典,不追求兴致情韵;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完全篇,也不知诗的主旨落在何处。他们的末流更严重,焦躁叫嚣,愤怒乖张,大大地背离了(诗歌)温和忠厚的传统之风,简直就是以叫骂为诗了。诗到了这种地步,可说是遭一次劫难的厄运了,可说是大不幸了。然而近代的诗就没有可取的了吗?回答说:有的,我只取其中合于古人(作诗标准)的作品罢了。本朝初期的诗尚能沿袭唐人:王禹偁学白居易,杨亿、刘筠学李商隐,盛度学韦应物,欧阳修学韩愈的古诗,梅尧臣学唐人平淡的地方。到了苏轼、黄庭坚,才开始运用自己的方法写诗,唐人诗风才改变了。黄庭坚更是在锻炼安排钩深峻刻上下功夫,后来他的诗法盛行,海内称为江西诗派。近世赵赵师秀、翁卷之辈,独独喜欢贾岛、姚合的诗,稍稍恢复接近了(贾岛、姚合)清寒苦瘦的诗风。江湖派诗人大多仿效这种诗体,一时自称是唐诗的正宗,他们不知(自己)是只落入了声闻、辟支的小乘境地,哪里就是盛唐诸公的大乘正法的境界呢!唉!正法眼藏不传己经很久了。唐诗的理论没有得到倡导,唐诗创作的真谛却一直是明白的。现在既然高唱他们的诗就是唐诗正宗了,那么学诗的人就会说真正的唐诗只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呀,这不是诗歌发展道路的又一个大不幸吗!所以我不自度德量力,就定下诗的宗旨,而且借禅理以喻诗,推求汉、魏以来诗歌的本源,而断然决然地认定(作诗)应当以盛唐为法(原注:我后来舍而不说汉、魏,而只说盛唐,是认为汉、魏古诗的体制已经完备了)。(这样)虽然会得罪当世的君子,也是在所不辞的。
提示:这一段对“兴趣”的内涵作了明确阐述。在《沧浪诗话》中“兴趣”的同义词还有“兴致”、“意兴”。严羽所谓的“别材”主要体现在“妙悟”上,或者说诗人只有通过“别材”才能达到“妙悟”的境界。严羽所谓的“别趣”和他“兴趣”说的特定含义是相通的。由“别材”而“妙悟”,由“妙悟”而“别趣”,这就揭示了诗歌创作的内在规律。
诗要另有一种特殊的才能,这和多读书有学问没有什么关系;诗要另有一种意趣,它是抽象说理所达不到的。可是古人没有不多读书做学问,不多通晓人情物理的。所谓不运用逻辑推理,不把话说尽而有言外之意,才是上等的。诗,是吟咏内心情志的。盛唐的诗人着重在诗的意趣,有如羚羊挂角,没有踪迹可求。所以他们诗歌的高妙处透彻玲珑,难以直接把握,好象空中的音响,形貌的色采,水中的月亮,镜中的形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对这个问题作特别的理解,于是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以这样的方法来作诗,哪里是不下工夫,却终究不如古人的诗。大概在一唱三叹的婉转悠长的韵味方面,有所欠缺吧。而且他们的作品多致力于使用典实,不讲求神韵情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全篇读完,也不知主旨何在。他们的末流更严重,叫噪怒张,大大违背了忠厚的传统,几乎以谩骂攻讦为诗。诗到了这种地步,可说是一次厄运,可说是一次劫难了。那么近代的诗就没有可取的吗?回答说,有可取的,我取那些合于古人的作品罢了。本朝初期的诗还在沿袭唐人:王禹偁学白居易,杨亿、刘筠学李商隐,盛度学韦应物,欧阳修学韩愈古诗,梅尧臣学唐人平淡的诗风。到了苏轼、黄庭坚,才按照自己的法式来写诗,学唐人的诗风才变了。黄庭坚在字句上更下了很深的工夫,他那套诗法后来很盛行,海内称为江西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等人,唯独喜欢贾岛、姚合的诗,又稍稍接近清苦的诗风。江湖派诗人大多仿效这种诗体,一时自称是唐诗的正宗,不知道他们只是进入声闻、辟支的小乘境地,哪里象盛唐诸公达到了大乘正法的境地呢!唉!正法己经很久不传了。唐诗的理论没有大力倡导,唐诗创作的真谛却是明白的。现在既然提倡江西诗派就是诗正宗,那么学诗的人就会认为唐诗不过只是这个样子,这不是诗发展的又一不幸吗!所以我不自量力,从而定下诗的宗旨,而且借禅理来作比喻,推求汉魏以来诗歌的本源,而断然地认定应当以盛唐为法。即使会得罪当世的君子,也是不退避的。
提示:这一段首先提出“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的说法,批评宋诗“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的现象,进而提出“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的“兴趣”说。所谓“别材”,就是说作诗不靠学问,靠的是诗人的特别的才能;所谓“别趣”,就是作诗不要议论说理,即使议论说理也要有理趣,这样的诗才能有“兴趣”,即有兴味、情趣的审美感受。当然要做到这些,归根结底离不开他的“妙悟”。严羽的理论虽有玄虚杳缈、不易理解之处,但作诗不能只靠学问和议论说理以及诗要有兴趣之说,无疑诗正确的。
3.严羽的诗歌理论
(1)“妙悟”说
严羽的诗论观点最重要的是“以禅喻诗”,他他在《沧浪诗话·诗辨》里以韩愈、孟浩然相比较,说明韩愈学问高出孟浩然,但其诗远逊于孟,这就是因为孟浩然的诗“惟在妙悟”。他说: “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提出“妙悟”说。“妙悟”是严羽以禅喻诗的核心。“妙悟”本是佛教禅宗词汇,本指主体对世间本体“空”的一种把握,《涅盘无名论》说:“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就诗而言,“妙悟即真”当是指诗人对于诗美的本体、诗境的实相的一种真觉,一种感悟。他说:“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由于“悟有浅深”,各个诗人悟的深浅不同,因而形成各人各派诗歌的审美价值的不同,亦即形成诸家体制的高下之别。
(2)“别材”“别趣”说
宋诗缺少唐诗那种丰富隽永的审美趣味,往往“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严羽以“妙悟”和“兴趣”为其理论基础,认为:“诗有別材,非关书也;诗有別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提出了“诗有别材、别趣”之说,批评反对宋诗的这一倾向。所谓“别材”,就是诗人有体现在“妙悟”上的特别才能,他以韩愈、孟浩然相比较,说明妙悟这样“别材”不同于学力。韩愈学问高出孟浩然,但严羽却认为其诗远逊于孟,这就是“诗有别材,非关书也”的注释,所谓“别趣”,是就诗的审美特征讲的,这里的“趣”便是“兴趣”,便是“尚意兴而理在其中”,便是“兴致”,是一种包含在形象之中的理趣,而不是宋诗里充斥着议论、说理的枯燥的道理、性理。
(3)“以识为主”说
严羽强调学诗要以“识”为主,他在《沧浪诗话·诗辨》里说:“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宝以下人物。……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就是说诗人要有高度审美识见,即审美判断力。有“识”方可言辨,方可分出前人诗歌的高下。所以他又说:“作诗须要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从高处入手,才能不为旁门左道所惑。他要求熟读汉魏古诗,次参李、杜等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可以说,“以识为主”正是为了对诗的“妙悟”。
【作者简介】
严羽,字仪卿,一字丹邱,自号沧浪浦客,邵武(今福建邵武)人。生卒年不详,大致活动在公元1195年左右到公元1240年或其后。其先世盛于唐代西蜀,后來避地南闽,家有“九严”,俱有詩名。严羽早年隐居不仕,后來因家乡动乱,曾经避地江楚,回乡后不久又去漫游吴越。从他留下的一百多首诗看,严羽的思想主要不是隐逸,而是希望在民族危亡之秋有所作为,但不能实现,于是无奈和憤激,并由此产生了超脫避世之情。经后人编辑而成书的严羽《沧浪诗话》在后世影响极大。有诗集《沧浪吟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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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论重点作品讲析——《滄浪诗話·詩辨》讲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