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古文献学 |
四、伪书的种类
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将古今伪书按其性质分为十类,大体可归纳为三种情况。
1、全部伪
又分几种类型:有的是根本就没有的书,比如《神农本草》托名于神农,《黄帝内经》托名于黄帝,《周礼》托名于周公,等等;有的是书本身是否果真曾经存在都很成问题,如《三坟》见于《左传》,但是从来没有见过,没有人引用过,这是一种最低级的作伪,很容易戳穿;有的是本有其书,但久已亡佚,而后人利用原名伪造,如《孔子家语》见于《汉书·艺文志》,后来没有传本,到魏晋时又突然出现,这是伪书中最常见的情况,而且也最难辨别;有的是原书就是伪书,但书已亡,后人又重新伪造,这种情况尤其多见于子书。如列御寇名见于《庄子》,是道家的前辈,《汉书·艺文志》有《列子》一书,已是战国末年或西汉初年人的伪作,但已亡佚,今所见之《列子》又出晋人作伪。
2、部分伪
分两种情况,一是真书中有伪文,如《论语》、《韩非子》、《史记》等经典名著,都存在这种情况。这种情况极为常见,极难辨别;二是伪书中有真文,如《今本竹书纪年》,出于明人伪造,但是也搜辑了部分《竹书纪年》的真文在内。
3、内容不伪而书名伪或作者伪
如《管子》、《商君书》,均是先秦古书,但不是管仲、商鞅所作,书名、作者皆不符。这类书也较多,不太容易辨别。
在上述三种情况之外,还可以加上一种:
4、版本伪
前人虽没有说过,但是这种情况确实存在,而且会对学术研究的结论产生影响。现在发现主要出现在宋元明建阳书坊刻本。如元刊《古今杂剧》三十种中,有若干种书名中有“大都新刊”、“大都新编”、“古杭新刊”、“古杭新刊的本”,导致有人误以为是杭州刻本;明成化说唱词话因其中有一处提到“北京新刊”,于是也被误当作刻于北京,此词话中有《白兔记》一种属南戏,本流行于南方,如果认为该书刻于北京,就可以当作早在明代中期以前南戏就已流行于北方的佐证。另一种情况是伪造旧本,如以明本冒充宋本,也与书有关,如果误以为真,在某种程度上也会影响到研究结论,比如用作校勘。
五、辨伪方法
前已讲过,明人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四部正讹》已归纳为“辨伪八法”,很受后人推重。梁氏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的讲法分为六条,《中国历史研究法·史料搜集与鉴别》中总结为“十二条公例”;在《古书的真伪及其年代》中更扩展为三十二条。此外杜泽逊《文献学概要》又归纳为二十条。基本内容大同小异,比较之下,梁启超的十二条已经概括的较为全面,道理也讲得比较透彻,这里大体根据这十二条来讲。
1、前代无著录
梁氏说:“其书前代从未著录或绝无人征引而忽然出现者,什有九皆伪。”
古书一般都流传有绪,有名的著作,在历代史志或书目中一般都会著录。如果突然冒出一部书,从来无人见过,从来没有流传,也不见于任何书目著录;或虽前代曾有其书,但久佚,如今出现之本与前人记载的情况大为不同,就非常可疑。如先秦古书不见于《汉书艺文志》,唐以前古书不见于《隋书经籍志》,就很靠不住。梁氏举例,《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之名,虽见于《左传》,《晋乘》、《楚梼杌》之名,虽见于《孟子》,然汉、隋、唐《艺文》、《经籍》诸志从未著录,司马迁以下未尝有一人征引,可想见古代或并未尝有此书;即有之,亦必秦火前后早已亡佚。而明人所刻《古逸史》,忽有所谓《三坟记》、《晋史乘》、《楚史梼杌》等书。凡此类书,殆可以不必调查内容,但问名即可知其伪。
我省前几年出现的《乐经》,也属这种情况。
2、前代有著录但久佚
梁氏说:“其书虽前代有著录,然久经散佚,乃忽有一异本突出,篇数及内容等与旧本完全不同者,什有九皆伪。”
举例为说最近忽发现明钞本《慎子》一种,与今行之《四库》本、《守山阁》本全异,与隋、唐《志》,《崇文总目》,《直斋书录解题》等所记篇数,无一相符,其流传之绪又绝无可考。吾侪乍睹此类书目,便应怀疑;再一检阅内容,则可定为明人伪作也。
又如《隋志》明言“《鲁诗》亡”,而明末忽然出现《申培诗说》,当然也是伪书,出于当时丰坊伪撰。
我省前些年出现的《孙子》八十一篇,某种程度也应是这种情况。
3、今本来历不明
梁氏说:“其书不问有无旧本,但今本来历不明者,即不可轻信。”
例如汉河内女所得《泰誓》,晋梅赜所上《古文尚书》及孔安国《传》,皆因来历暧昧,故后人得怀疑而考定其伪。
又如今本《列子》八篇,据张湛序言由数本拼成,而数本皆出湛戚属之家,可证当时绝无此书,则吾辈不能不致疑。(《列子》著者原题列御寇,是道家的前辈。但此书是伪书,是否出张湛伪撰,尚无可靠证据,但出魏晋时则无疑。)
4、题某人旧撰不确
“其书流传之绪,从其他方面可以考见,而因以证明今本题某人旧撰为不确者。”
例如今所称《神农本草》,《汉书·艺文志》无其目,知刘向时决未有此书。再检《隋书·经籍志》以后诸书目及其他史传,则知此书殆与蔡邕、吴普、陶弘景诸人有甚深之关系,直至宋代以后规模大具。质言之,则此书殆经千年间许多人心力所集成,但其书不惟非出神农,即西汉以前人,参预者极少,殆可断言也。
5、今本与前人引真书原本不符
“真书原本,经前人称引,确有佐证,而今本与之歧异者,今本必伪。”
是指已经亡佚的古书。此书前人曾有引用,可以用引用之文与今传本对照。例如《《晋书》束晳传、王接传、挚虞传均提到《竹书纪年》中有“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等事,在当时引起学者们的争论,而《今本竹书纪年》无之,可知今本并不是当时出土之本。又如司马迁曾从孔安国问学,《史记》里对《尚书》的解释,皆用孔氏的说法,而东晋出现《古文尚书》伪孔传,文字和释义都与《史记》的记载不同,所以不会是孔安国作。
6、书中记事在著者身后
“其书题某人撰,而书中所载事迹在本人后者,则书或全伪或一部分伪。”
书中提到的事实和文句,只可能是后人提到前代或引用前人,而绝不可能前人提到后代或引用后人,这是常理。如果情况相反,当然就有问题。例如《越绝书》,《隋志》始著录,题子贡撰;然其书既未见《汉志》,且书中叙及汉以后建置沿革;故知其书不惟非子贡撰,且非汉时所有也。又如《管子》、《商君书》,《汉志》皆著录,题管促、商鞅撰;然两书各记管、商死后之人名与事迹,故知两书非管、商自撰,即非全伪,最少有一部分羼乱也。
例如《史记》中记载元帝、成帝时事,距武帝时有六七十年,司马迁如何长寿,也绝不会活到此时,所以可知今本《史记》有一部分为后人窜乱。又如《礼记·月令》,儒家说是周公所作,但其中出现“太尉”官名,可知不会早于秦代。
7、有部分伪则全书须慎重对待
“其书虽真,然一部分经后人窜乱之迹既确凿有据,则对其书全体须慎加鉴别。
例如史记为司马迁撰,固毫无疑义,然迁《自序》明言“讫于麟止”,今本不惟有太初、天汉以后事,且有宣、元、成以后事,其必非尽为迁原文甚明。此部分既有窜乱,则他部分又能安敢保必无窜乱耶?
8、书中记事与事实相反
书中所言确与事实相反者,则其书必伪。例如今《道藏》中有刘向撰《列仙传》,其书《隋志》已著录。书中言诸仙之荒诞固不俟辩,其自序云“七十四人已见佛经”,佛经至后汉桓、灵时始有译本,下距刘向之没,将二百年,向何从知有佛经耶?即据此一语,而全书之伪,已无遁形。
9、两书矛盾
“两书同载一事绝对矛盾者,则必有一伪或两俱伪。”例如《涅槃经》佛说云:“我于《象腋》、《央掘魔》、《涅槃》、《大云》等一切《修多罗》中,不听食肉。”《涅槃经》共认为佛临灭度前数小时间所说,既《象腋》等经有此义,何得云“从今日始”?且《涅槃》既佛最后所说经,《入楞伽》何得引之?是《涅槃》、《楞伽》最少必有一伪,或两俱伪也。
以上九条,都是根据具休的反证加以鉴别。
还可以根据抽象的反证作为依据。
10、文体及文句
“各时代之文体,盖有天然界画,多读书者自能知之。故后人伪作之书,有不必从字句求枝叶之反证,但一望文体则能断其伪者。”
文体各个时代不同,多读古书自能体会,一望可知。这种辨别,虽然不是精细的考证,但也不容易出错。
例如东晋晚出《古文尚岀》,比诸今文之周《诰》殷《盘》,截然殊体,今文二十八篇佶屈聱牙,而古文二十五篇却文从字顺,多用偶句,是晋人行文风格,而汉代以前绝没有这种文体。又如今本《关尹子》中有“譬犀望月,月影入角,物因识生,故有月形,而彼真月,初不在角”等语,此种纯是晋唐翻译佛经文体,决非秦汉以前所有,一望即知。再如《黄帝内经·素问》,有长篇大论讲医理,而在春秋之前,没有这种文体,如《论语》、《老子》,语言都很简练,所以此书应是战国末或西汉初年的作品。
11、社会发展
“各时代之社会状况,吾侪据各方面之资料,总可以推见崖略。若其书中所言其时代之状态,与情理相去悬绝者,即可断为伪。”
例如《汉书·艺文志》农家有《神农》二十篇,自注云“六国时诸子托诸神农”。此书虽今不传,然《汉书·食货志》称晁错引神农之教云:“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之士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此殆是晁错所见《神农》书之原文。然石城、汤池、带甲百万等等情状,决非神农时代所能有,故刘向、班固指为六国时人伪托,非武断也。
12、思想渊源
“各时代之思想,其进化阶段,自有一定。若某书中所表现之思想与其时代不相衔接者,即可断为伪。”
就是说各时代自有各时代的思想,只要熟悉学术发展自能看出,如时代不合当然可疑。如《素问》、《灵枢经》题黄帝名,但其中言阴阳五行,明是邹衍以后之思想,黄帝时安得有此耶?今本《管子》传是春秋初年管仲所作,但其中有驳斥“兼爱”、“寝兵”之说,而“兼爱”、“寝兵”,出于战国墨翟、宋钘,见《墨子·兼爱》、《荀子·非十二子》,所以《管子》绝不可能是管仲所作。又如《列子》相传出于列御寇,是比庄子还早的道家前辈,可是书中用“西方之圣人”比喻佛祖,当然是佛教传入之后的作品。
除此十二条外,还有可以从伪书作伪的依据上辨别,清代考据学发展而极盛,这是学者辨伪书常用的方法。
作伪者完全凭空杜撰很困难,而且既然假托古人名人,当然也会尽量依据该人现有的材料以取信于人。虽然东拼西凑,尽力掩饰,但很难不露痕迹,总要露出马脚。如《伪古文尚书·虞书·大禹谟》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阎若璩辨其伪,指出前二句出自《荀子·解蔽》引《道经》,后一句出自《论语·尧曰》,作伪者拼凑起来,成为所谓“十六字心传”,其实意思并不连属。又如《毛诗序》,抄袭《礼记·乐记》和《论语》,但文义支离破碎,完全不通。
对于古书版本辨伪,同样也可以通过一些原则方法予以解决。
杜泽逊先生主要根据《四库提要》中涉及到的辨伪书,归纳为二十条,代表清代中期乾嘉学者辨伪的成就,同样很有道理。
总言之,只要掌握科学的方法,伪书辨析还是有规律可循的。
六、伪书的价值及利用
最重要的是必须重视前人的辨伪成果,如《古今伪书考补正》、《伪书通考》、《中国伪书综考》等汇集前代学者伪辨书成果的著作,应当经常翻翻,在利用文献古籍时,特别是伪书产生较多较集中时期的东西,应当提高警觉。凡是已经被前人辨明的伪书,特别是一些大公案,则不能再犯错误,如《伪古文尚书》,时至今日,仍有人作为商周史的史料使用,这种错误一定要避免。
但也并不是说伪书就毫无价值,杜泽逊从史料价值、文学价值、语言价值、思想价值和其他价值等五个方面进行了分析,可以参看。
伪书主要是著者及时代不合。如果经前人辨明的伪书,已明确知道其产生时代甚至作者,还可区分不同类型不同情况,采取不同的对待方法。如仅是书名伪或作者伪,在时代确定的前提下,一般说并不影响使用,如《管子》、《商君书》,均是先秦古书,虽不是管仲、商鞅撰,但作为先秦稷下学派、战国后期法家的著作,仍有价值,《黄帝内经素问》当然不是黄帝所作,一般认为是成书于战国至秦汉间,反映的是这一时期的医学观念和成就。
即使全伪之书,不能当作伪托时代的史料,但只要时代已经考订清楚,仍可以作为产生出现时代的资料,如《列子》,已经知道不是先秦之书,而是出于魏晋人伪托,一般认为出于为之作注的晋人张湛,当然不能作为先秦道家的东西,但是能够反映魏晋人的思想观念,仍有其价值。部分伪之书,需对伪的部分区别看待,既不能全盘否定,也不能不加区分囫囵吞枣,不问青红皂白拿来便用。
总之,对前人的辨伪成果,要心中有数,使用时态度一定要慎重,如无把握,对前人提出疑问的书宁可不用,除非个人有深入研究,能够否定前人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