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田野一片翠绿。时值初夏,早稻已抽穗扬花,正铆足劲争先恐后往稻穗里灌浆。蕃薯秧也旺旺地伸展着自己的藤蔓,在脚下的垄和沟铺着猩绿色的地毯……
吴钦文和大女儿在自己的蕃薯地里挥着锄“嚓嚓”地铲着草。吴钦文一家原本有十一口人,父母、弟、老婆和吴钦文那大大小小共六个奴仔。老婆和最后生的两个奴仔却一直是没有户口的黑户,他们三人不能分地。吴钦文全家只有两亩地的责任田。几年前父母先后去世,老婆珍珠也跑了,父母死后的责任田又尚未收回。死的跑的,也正弥补了家里土地的缺口。吴钦文的两亩地一亩种水稻,一亩种了蕃薯。本来是该多种水稻的,但家里人多地少,蕃薯产量又高,吴钦文只好每年多种蕃薯,他们家里每天的主食,都是离不开蕃薯的。
吴钦文和大女儿在自家的蕃薯地里默默地铲了一阵草,吴钦文自己便停下来、随口对旁边的女儿道:“大妹呵,歇一会吧,歇一会再做。”言毕,他径自将锄横架在蕃薯垄上,坐下来,然后从腰兜掏出烟丝盒卷起喇叭烟。他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抬起头“呼呼”地将烟雾吐了出来,却发现女儿仍埋头铲草。
“大妹呵,歇一会再做!”吴钦文又嚷。
大妹却既不抬头、又不吱声,她仍“嚓嚓”铲草,且离父亲越来越远。吴钦文木了。挟烟的手指停在半空,他发现女儿不时用手背擦眼睛。
吴钦文恼了。吴钦文“呼”地一下站起来,蹿到女儿跟前,夺下女儿锄头--
“你哭乜事!你还在想那位老娼呵!?”吴钦文嚷,他以为女儿在想她娘。
女儿忽然抬起头来,噘着嘴涨红着脸争辩:“谁想她啦?!”女儿的眸子噙满泪水。
“无想她,无想她你哭咋呢?!”
“我…我想报名考初中!”女儿说完,“呜--”地一声哭开了。
吴钦文粗短的眉颤了颤,喉结一阵律动,声音缓慢下来:“唉!大妹呵,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今年十六岁,不小啦,你应该返家帮我料理家务!”
“我读书就不理家务啦?我放了学返家哪有一点功夫闲着?呜呜……”大妹说完,又一阵呜咽。
吴钦文一皱眉,耐着性子说:“你是没闲着,可你要再读书,家里没个大人看着我就离不开家,我不能去油漆挣钱,咱家只能穷下去!”
“那你咋呢不让我娘返家?呜呜……”大妹没好气地说。珍珠出走两年后,忽然给女儿大妹偷偷写信,表示要回来,可吴钦文就是不同意。
“住嘴!老娼扔下俺家当娼去了,你还认她是娘呵?!”吴钦文横着脸喝住女儿。
大妹撑起眼皮瞟一眼爹,继续争辩:“反正我要考初中,人家水莲和惠妹成绩不如我,都去报考了。”
“人家是人家!人家的爹有本事,你爹没本事,好了吧?!”吴钦文仍冲女儿嚷,“可话又说回来,你姿娘人读那么多书咋呢?你又无保证能一直升高中考上大学,是乜?!”
大妹噘着嘴瞟爹一眼,噎住了。大妹圆圆的苹果脸布满乌云,她不时用手背擦眼睛。
吴钦文将锄头柄推给女儿:“我劝你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好给我做工课!”言毕,他瞟一眼女儿,气咻咻地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大妹不再言语。她揿了一把鼻滴、瞟了一眼父亲,嘟着嘴继续干活。
吴钦文“呲呲”地吐着烟,叹着气,一边眯着眼望了望埋头干活的女儿。视野里却忽然出现了一高一矮的另两个人,那俩人从村子里那边的路上走过来,在吴钦文那浑黄的瞳孔里渐渐放大。
“钦文呵,铲蕃薯草呐?”那高个子远远地朝这边打招呼。吴钦文这才发现,是村里的建筑包工头吴初发领着自己的儿子四狗朝这边走来。
“哟--是初发呐!你……咋呢返家啦?”吴钦文走上路来,满脸惊诧。吴初发曾是他小学时的同学,这些年率村里的建筑队去深圳做工,发了一大笔财,平时却极少见他返家。
“嗨!我这song(读二声,“尸”字下面加“从”字,下同)仔不争气--”吴初发拍着儿子的肩膀道,“考试总是排倒数十名之内,按成绩规定不能报考初中。这不,我领他去公社给说说情!”吴初发说着,将手里的东西拎到吴钦文眼前,晃了又晃,是茅台酒,一共四瓶。四瓶茅台酒被主人捆成一束,像随时都会爆炸的手榴弹。
吴钦文心一激灵,颤了颤眉问:“你……这是去送礼?”
“不送礼咋行呵?唉,千怪万怪,都怪我这song仔不争气,成绩总上不去!”吴初发说着,满面春风地递过来一支“万宝路”。他儿子四狗耷拉着肥胖的脸,一下接一下地踢着脚下的杂草。
吴钦文接过烟,掏出火机“咔嚓”一声亮出火苗,先递给对方,然后再点燃自己的烟,道:“送了礼,四狗就能上初中了?”
“上个song!哼,八字还不到一撇呢!我是想争取这song仔能有资格报考初中。”吴初发吐着烟说。
“要……要是考不上,你……不是白送礼啦?!”吴钦文皱着眉,喃喃问。
吴初发一听,倒是大度地笑:“哈,话可不能这么说!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能争取到哪步算哪步。再说这世上的事像这五月的天,说变就变,谁能保证谁就一定能考上呵?华罗庚是数学家,可他还考不上大学呢!嗨,话倒说回来,我这song仔要考不上,也只好认命了。”
“依我说考上了就上,考不上也没啥。你只不过小学毕业,眼下不也照样挣大钱?”
“勿提啦,我只不过是瞎猫碰死老鼠--靠的全是运气。可运气这东西像天上的云,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你不可能让它总定在你头上吧?你不知道吗,眼下外边讲的是真才实学。我靠那么些土经验在外边混饭吃,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吴初发说完,“哈哈”笑着。忽然,他望了望远处的大妹,问--
“哦--你家大妹报了名没有?听说她成绩不错呢!”
“嘿嘿,还……还未去报呢!”吴钦文尴尬地笑着。
“那还不赶快去报名?听说今日是报名的最后一日啦!”吴初发说着,开始向吴钦文告别。
吴钦文“嗯嗯”地应着,朝对方摆了摆手。望着吴初发父子俩远去的身影,吴钦文的笑僵住了。他回过头来望自己的女儿,脸如岩石。
大妹原本也呆呆地望着同学四狗和他的父亲。此刻,她见自己的父亲正注视着她,便慌张地低下头来,挥着锄继续铲草。大妹的锄铲得脚下杂草乱飞,铲得草和土天翻地覆。
大妹的锄把却忽然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个声音同时在耳边回响--
“大妹呵,你……真还想读书?”
大妹抬起头来,发现是父亲挡住她的锄把,父亲正满脸通红地问她。
大妹咬了咬唇,点了点头。
父亲道:“那我可有话在先,你考上了,就继续读。要考不上,可不要再怨我,得死了心返家料理家务?”
大妹破涕为笑,使劲点头。
“我这就去给你报名!”父亲把烟蒂狠狠一扔,转身便“蹭蹭蹭”小跑起来。
大妹眼泪汪汪地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
三
黄昏,吴钦文从公社回来了。此刻,吴钦文那张原本黝黑苍老的脸正灿烂得像西天的红霞,兴奋而好看。
吴钦文刚一踏进家门便咧着嘴对大妹嚷:“大妹呵,我给你报上名了!嘿嘿,我去得还算及时,差一点就不让报呢。”
大妹“嗳--”地一声迎上前来,那张圆圆的脸也难得地绽出笑来、看上去像稔熟的石榴。大妹泪眼汪汪地望着父亲、慌慌地问:“爹,您……您送礼啦?”
吴钦文噘起嘴“哧--”地一声,不屑道:“送块song礼,你的成绩不是符合报名的规定嘛!哼,别人倒是有不少要去送礼、替儿女报名的呢!哈,跟你说,吴天多那杂种倒是为他那狗孙子送礼去了呢!”吴钦文得意地对女儿笑。吴天多与吴钦文父亲是同一代人,双方曾有一个共同的祖父,双方的父亲后因分家时闹财产分配不公的矛盾而结仇。
吴钦文难得喜悦地同大女儿乐了一会,忽然怔住了。因为厅里此刻正飘着悦耳音乐,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此刻正围在八仙桌前摆弄着什么。吴钦文快步走过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儿女们正兴奋地摆弄着一个不新不旧的录音机。
“你们哪块弄来的录音机?!”吴钦文喝道。他这一喝,吓跑了厅里叽叽喳喳的笑声噪声,大大小小五张脸此刻也僵在他的面前。
“咦--你们哑啦?我问话呢!这录音机咋呢来的?”吴钦文扳着脸追问了一句。
大大小小的几张脸怯生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末了还是宝仔开了口--
“是我娘带来的!”
如炸雷一声,响在吴钦文耳际,可耳际很快便只有音乐。吴钦文皱了皱眉,“腾”地一下上前拔下电源、扳着脸问:“老娼敢来呀,谁容许那老娼进家的?!”他鼓着眼瞪儿女,瞪得儿女们一个个蔫下了脑袋,吴钦文再猛一瞧,发现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都换了衣服,脸也都没了鼻滴和污迹。吴钦文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见弟弟钦武挑着空尿桶进门来了,便只叹了口气,不再吱声,他转身进屋去了。
晚饭是大妹做的。这顿晚饭有肉,肉是珍珠带来的,炒在自家种的竹叶菜里,竹叶菜便比平时香了许多。但珍珠自己没吃上,她不敢呆在家里,她躲到凤娇婶家去了。吴钦文和弟弟吴钦武也不吃,但吴钦文并不阻拦自己的儿女们吃。吴钦武于是不满地瞟了一眼哥哥,连竹叶菜也不吃,他情愿啃萝卜干。吴钦文娶珍珠时,弟弟吴钦武曾竭力支持,后来却慢慢地对嫂子有意见,嫌她不像原来那样温顺勤快。珍珠出走之后,吴钦武对她的恨比哥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吃完晚饭,吴钦文抹了抹嘴,连打了两个咸菜嗝,便走出门口、坐在门槛上慢吞吞地卷着喇叭烟。吴钦文刚点燃烟,一抬头便瞅见迎面走来了凤娇婶。凤娇婶刚一瞅见吴钦文,便笑呵呵打招呼--
“哟,你咋呢一个人呆在门口抽闷烟呐,唔食饭啦?”
吴钦文急忙站起身说:“哪呀,我已食过了,你食未?”
“我食了。”凤娇婶说。
吴钦文要把凤娇婶让进门,凤娇婶往里一瞅,却忽然拦住他说:“算啦算啦,屋里奴仔吵杂,咱就在这里说吧!”吴钦文于是收住脚步,走回到凤娇婶跟前。
凤娇婶叹着气道:“唉!其实我不说你也知道。珍珠今日返来了,眼下在我家里。你……你看是不是把她接回家?”
“哼!凤娇婶呵,你问她认错家门没有?她想进我家呀,没门!”吴钦文吐着烟,嗡声嗡气地说。
“行啦行啦!走长路也得有个歇站的时候,你别老倔着性子,一条巷子走到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何况她还是你老婆?!”凤娇婶不满地瞪吴钦文。
“呸!她是老娼,她要是我老婆能那么狠心扔下这个家和奴仔,一走三年呵?”
“哎呀,你咋呢就拽住人家辫子不放?你当初咋呢打她呵?你就不检查检查你自己!”
“老娼干活由着性子,说她她还犟嘴,我能不打她?”
“哧--她是你养大的咋的?她不是奴仔、她是你老婆!你哪有动不动打骂的理儿?”
“那我不管!我……我这人性子急,我性子一急可唔管那么多。”吴钦文涨红着脸争辩。
“哼,这就你的不是了吧?”凤娇婶嗔怪道。她见吴钦文一时无话可答,便缓和声音说:“不过话说回来,好马也有个失前蹄的时候,谁能保证自己身上总不会出错?错了就改呗!你看,人家珍珠就知道认错。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再说你那未成人的六个奴仔也都需要娘。你……你就那么狠心想将人家珍珠往绝路上逼?!”
“谁逼她了?是她自己心野,愿意去当娼!她要只是扔下这个家两年还好说,可她是去当娼、跟那个杂种光棍流氓鬼混,我要是再捡破鞋一样容许她回来,我……我这张老脸该往哪块放?!”
这回轮到凤娇婶答不上话了。她翕了翕嘴、涨红着脸,憋了半天才又挤出来话题:“珍珠这么做是不对,可人家已经认错了嘛!再说珍珠是一时糊涂,那家伙又是她前夫,情……情有可原!眼下你这家没有她又不成个家样,你……你就心胸放阔达一点,把她接回来呗!”
吴钦文苦着脸道:“嗨,凤娇婶呵,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不能让她进家,要让她进了家,我……我这张脸就无处放,我还咋呢在街市上行走?!”
“唉!你呀你,你咋呢就死抠这一点?”凤娇婶急得直跺脚,“珍珠不就是只跟过那唯一的一个禾埔嘛!以前她逃离前夫家,你磨蹭了几个月,最终也都娶了她,她为你生了整整六个奴仔,眼下你让她返来,跟……跟娶她时还不是一个样?!”
“那可大不一样!”吴钦文胀着脖颈据理力争,“蕃薯未熟可以回锅再煮,可人不是蕃薯,天底下老婆不忠哪有再让丈夫收留的理?我要是同意了还能是人吗?!”
“我哥说得一点没错!”吴钦武忽然走出门来,站到凤娇婶跟前。“凤娇婶呵,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可要做有辱家风名誉的事,我哥不会同意。你……你甭说了!”
凤娇婶和吴钦文同时一怔,不约而同地瞅了瞅吴钦武。凤娇婶一急,冲吴钦文嚷:“钦文呵,接不接珍珠回来,反正是你自己的事。你还是自己想想吧,我可没那么多功夫和你磨嘴,我得赶快返去!”话音刚落,凤娇婶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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