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研究中的三组关系(胡文炜)

红学研究中的三组关系
胡文炜
一、成书年代与作品时代的关系
一部文学作品的成书时代,与作品所反映的时代不是一回事,后一代人可以写前一代的事物,今天的作家可以写清代,也可以写春秋战国时期,但前一代人写不出后一代特有的事物。上一世纪作家的作品中不会出现“支付宝”,不会出现“微信”,明代小说不会出现《全唐诗》和“自行车”。如果书中写到只有康熙时代才有的物品,那么此书的作者就不是万历时期的人,但完全可以是乾隆时期甚至晚清、当代的人。
有人从《红楼梦》中的一些文字“读出”是明清易代。一部长篇,里面有几句话可能影射了明代甚至宋代的真实人物,但不等于这部书写的是那个时代,因为即使是清末作品同样可以影射明末清初的人。也就是作品的上限可以一直向上延伸,下限则不可逾越。如果说书中有遗民思想,康熙时的人可以写,乾隆时的人也可以写,哪怕光绪时的人一样可以写,一件祖上留传的遗物有可能给后人的心灵刻下伤痕。
《红楼梦》是一部文学作品,书中的文字有的或许是实写,有的会是虚写,例如书中多次提到“长安城”,这不等于故事就发生在今天的西安,同样书中写到“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竹枝山”,不等于故事就发生在这些人在世的年代。如果按实,则倪瓒生于1301年,祝允明生于1461年,唐寅生于1470年,距明末清初还差很远,所以小说中的文字不等于是史实。作品内容反映的是乾隆盛世还是明末清初的改朝换代,不同的读者可以从不同的文字不同的角度去理解,但是如果理解为写明末清初,或者从书中发现与明末清初有关的文字,并不等于成书年代就是明末清初。
二、文献证据与作品内容的关系
不论是一部小说一篇文章还是一首诗,作者是谁,按照现在,是发表、出版时的署名,如果署名出现张冠李戴,后来会有更正。对于古代,是看最早的刻本及流传,有的是记载在有关的史书中,如《汉书》的艺文志,也就是必须凭文献的记录。有些作品当初没有记下作者的名字,如《孔雀东南飞》、《古诗十九首》等,作者失传,只能记为“佚名”,不能因为这一首佚名的诗与另一首有署名的诗看上去相似,或者佚名诗的内容与某位人物的经历相似,就说作者是他,这是无效的。如果“相似法”用于署名失传的小说,那可找的作者就多了,例如《金瓶梅》的作者是一个不知身份的别号“兰陵笑笑生”,后人根据内容进行推测,先后提出60多个名字,但由于都没有文献实证,也就都无法落实,只能是一个历史留下的谜。
《红楼梦》作者为什么是江宁织造曹家的曹雪芹,这是因为有多条文献作证,例如西清的《桦叶述闻》记载“红楼梦始出家置一编,皆曰此曹雪芹书”等等,至于这个曹雪芹的身份,文献记载不是十分清楚,但是除了曹雪芹,没有其他任何人作《红楼梦》的文献记载,所以这些年来虽然提出了一个又一个另外的作者,但由于都没有文献证据,都无法落实实用。这里可以举一个例子,《红楼梦》写贾宝玉含玉而生,玉上面镌有类似国玺上的文字,书中还写贾府的人将他视为“活龙”,于是有人说作者是顺治皇帝福临,也有人说是康熙的皇子允礽。作为一部百万字的长篇,里面的许多文字都可以作不同的联系联想,有些地方作者可能确实有影射,但不能等于书中的人物就是现实的某人,因为从另外一些文字看,贾宝玉与另一人例如张岱也相似,但更多的文字与这两人完全不符,所以结果都是无法落实实用。
一部作品怎样写是作者的事,不能以读者的想法去规定作者,常看到有人问作者会这样写吗会那样写吗。你不会这样写那样写,不等于作者就不会写。例如有人问江宁织造曹寅家的人会在书中出现唐寅吗,这谁知道作者写作时是怎样想的,这样的问题只能由作者去回答,鲁迅的外祖家姓鲁,但他的作品中鲁四老爷的形象并不好。曾有人拿江苏如皋的水绘园对照《红楼梦》中的大观园,认为两者相似所以作者是如皋人,也有人经过对照,认为并不完全吻合,所以不是如皋人。其实这是颠倒了证明的关系,如果有文献证明作者是如皋人,则即使两者有很大不同,也不能否认是如皋人,如果没有文献证据,则即使再吻合,也不能证明作者是如皋人。
三、抄本批语中的前与后的关系
《红楼梦》最早是以抄本的形式流传,后由程伟元主事,高鹗参与,于1791年发行了印刷本,并固定下来。到1927年,民间出现了不少手抄本,至今已有十多个,抄本上有多少不等的批语,现在被统称为脂砚斋评本,简称“脂本”。这些本子有的是出现在庙会,有的是家藏,有的只知是某人收藏,原始来历不清楚,流传过程也不清楚,其实“脂本”这个名称很不确切,因为有“脂砚斋”名称的,只有号称“甲戌”“己卯”“庚辰”这三个抄本,其他本子中都没有出现“脂”字,而恰恰这三个手抄本的来历最不清楚,甲戌本是1927年有人定向卖给胡适,庚辰本是1932年出现在北京庙会的地摊上,发现时象是新的,己卯本是民国时董康收藏,都出现在胡适发表考证的1921年之后,三个抄本的上家是谁一概不知。
手抄本有批语,不只是三脂本,问题是抄本中的批语多少不一,有些批语为各本共有,有些只有独本所有,其中最多的是“三脂本”中的甲戌本和庚辰本,这两种抄本中都有单本独有的批语,其中有一条批语是“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清楚表明脂砚斋批书之前已有“诸公”的批语。因此各本共有的批语,批的时间来得早,而单本独有的批语时间要来得晚。象印刷本程甲本中有些文字明显就是批语,说明程高印行时的底本上是有批语的,其中有可能是作者自己写的批注,但不会有后来出现的“狱神庙”“若兰射圃”“情榜”这样只见于三脂本的批语,因为如果有,程高在印行时完全可以或者完全有必要在书中提上一笔,这是很容易的事,程本中之没有“狱神庙”这些内容,表明早期抄本没有“狱神庙”等这些情节,应是程本印行之后出现的另一种续书,由此可以认定“三脂本”其实是晚出的本子,上面独有的批语也要晚于其他抄本。
从多种迹象看,抄本上的批语不是同一个人批于程本印行之前,而是有早有晚,共有的批语时间早,单本独有的晚,由于之前已有“诸公之批”,所以三脂本是“再评”、“重评”;由于程本的名称是“红楼梦”,手抄舒序本、杨藏本的名称也是“红楼梦”,甲戌本的名称是“仍用‘石头记’”,这都说明三脂本是晚出的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