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怪杰——李贽传》选段:万里赴滇南
(2014-07-16 23:5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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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怪杰——李贽传》选段 :
万里赴滇南
50 岁的李贽(万历四年)终于当上了云南姚安府的太守。次年赴任。
李贽一直视耿定理为至交。耿定理去世早,他有诗哭之:“白门(南京)追随后,万里赴滇南。”到云南赴任途中,他先去湖北黄安看了耿定理,并结识其兄耿定向,李贽记下了这件事:
“丁丑(万历五年)入滇,道经团风(镇名,在黄安城北),遂舍舟登岸,直抵黄安,见楚倥(耿定理),并睹天台(耿定向),便有弃官留住之意。楚倥见余萧然,劝余复入。余乃留吾女、并吾婿庄纯夫于黄安,而因与约曰:‘待我三年满,收拾得正四品禄俸归来为居食计,即与先生同登斯岸矣。’楚倥牢记吾言,教戒纯夫学道甚紧。吾女吾婿,天台先生亦一以己女己婿视之矣!嗟嗟,予敢一日而忘天台之恩乎?”(李贽《耿楚倥传》)
这段文字传递了几个信息:李贽原有“弃官留住”的意思,被耿定理劝住了;李贽说等拿到正四品的禄俸后就退隐黄安,与耿定理切磋学问“同登斯岸”;所以,李贽把女儿女婿留在了耿家等待;无论耿定理、耿定向对李贽的女儿女婿都视同己出,十分关照。
离开耿家,行行重行行,途经贵阳龙里驿,李贽又去见了罗近溪(汝芳)。
李贽到云南来了,且看他是如何出任姚安府的父母官的。
李贽在姚安留有楹联两副:
其一:
从故乡而来,两地疮痍同满目;
当兵事之后,万家疾苦总关心。
其二:
听政有余闲,不妨甓运陶斋,花栽潘县;
做官无长物,只此一庭明月,两袖清风。
第一联,李贽说,姚安和故乡温陵一样,疮痍满目,故乡遭遇倭乱,姚安呢?数年前,即万历元年,姚安彝族首领罗思叛乱,巡抚邹应龙、总兵官沐昌勘乱,叛始平(《明史·沐英传》),兵事之后,总要关心万家疾苦,使之休养生息,抚平创伤——这是李贽治民的总方针。
第二联,李贽说,处理政务闲下来的时候,我就学陶侃、潘岳,运运甓、栽栽花,活动活动筋骨。我做官,不贪不捞,别无长物,相伴的只有一庭明月,两袖清风——这是李贽做官的大格调。
所谓“赋诗言志”吧,知行合一,李贽大体上也是这样做的。
虽然李贽曾向耿定理吐露过“弃官留住”的想法,欲与超然于功名之外的耿定理“同登斯岸”,但已赴任姚安,就既来之,则安之,借用他的一位朋友黄克晦赠诗所说的是,“学道日已深,政化今在兹”(《闻李比部宏甫(父)出守姚安寄诗以别》)。
李贽到姚安第一件事就是“讲学”。
在“徘徊郎署间”的后期,李贽就“谈锋始发”,“贽出守郡,讲学如为郎时”(陈汝奇《甘露完短书·李卓吾》),他把这风气带到了姚安任上。李贽的顶头上司云南布政使右参议并巡洱海道的骆问礼写道:“及来守,每政暇,集师生僚属及诸执事,无问贤愚,与之论学”(骆问礼《万一楼集·新学忠臣序》)。当时,执政的张居正就厌恶聚会讲学,担心闹事,李贽的讲学颇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味道,其讲学的内容不外王阳明新学。偏偏骆问礼是“程朱理学”的信徒,这就与李贽“薰莸之不同器”(骆问礼《万一楼集·复许敬庵》)。骆专门编了一本《新学忠臣》的教材来宣扬程朱理学。由于骆的干扰加上李贽突然生病,坚持了数月的讲学活动便停止了。
李贽到姚安第二件事就是“学佛”。
千山万水,长途跋涉,从南京到滇南的姚安,年逾五十,身素羸弱的李贽难免水土不服,因此得了一场病,他后来回忆:“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朋友劝诲,翻阅贝经幸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李贽《续焚书·圣教小引》)。据许建平先生考证,“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就遭遇在姚安任上。
引李贽进佛学的是徐用检:“先生以手书《金刚经》示之曰:‘此不死学问也,若亦不讲乎?’贽始折节向学”(《明儒学案·徐用检传》)。那时李贽 40 岁。在姚安的一场病,差点把老命都弄丢了,李贽就更用心学佛。万历六年(李贽 52 岁),姚安土司高奣映《鸡足山志》载:“(李贽)先生遂得留鸡足数月……寓大觉寺,与小月禅人论净土法门,遂作《念佛答问》,又与同官论《二十分识》、《六度解》、《四海说》等,皆于二观楼所成者……宪副章尔佩题其楼曰:李卓吾先生谈禅楼。”鸡足山是滇西的佛教名山,因状似鸡足而得名。
鸡足山归来,李贽习佛禅更沉溺,他甚至在佛寺中处理政务,“每至伽蓝(寺庙),判了公事,坐堂上,或寘名僧其间,簿书有隙,即与参论虚玄,人皆怪之,公亦不顾”(袁中道《李温陵传》)。这在官场中,真让人大跌眼镜,可李贽却我行我素,“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李贽第二次入鸡足山是万历八年(1580 年),他想辞官,三月份开始,先是闭门不理事,又走鸡足山阅读《藏经》,遂于七月初离任。前后两次在鸡足,大概不少于五六个月。
李贽之痴迷佛禅,究其因为二:其一,将佛理融入其施政实践中,与道家的“无为”、儒家的“仁政”糅合混渗一起,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其二,悟透性命之学,践行与耿定理的承诺,“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求道而与之“同登斯岸”。
李贽到姚安的第三件事就是“治民”。
后人吴虞先生在《明李卓吾别传》中谈到李贽的“治”:“为政举大体,一切尚简易,任自然,务以德化,不贾(求)世俗能声。自治清苦,僚属士民胥隶夷酋,莫不向化……是时上官严苛吏民多不安,卓吾说:‘边方杂夷,法尽难轨。仕于此者,携家万里而来,动以过失狼狈去,尤不可不念之。但有一长,即为贤者,岂宜责备耶?’”换言之,李贽的“治”是宽松、宽厚。他的“粉丝”,同时代的祝世禄更对李贽十分崇拜:“此老在滇中,以禅理为吏治,神则神君,慈则慈母,诸凡举措,脱尽今世局面”(祝世禄《环碧斋尺牍·与游麻城》),誉李贽为“神君”、为“慈母”,这除了对其他民族“不易其俗”和对来自远方的下属官吏“不拂其能”之外,他也发“菩提心”,做了不少善事,如建火神寺、土主庙,使百姓“益增善念”;造涟水桥,“利行旅,通往来”等等。另外,他还广收门人弟子,有名士陶埏就游于门下,以后还追随李贽到湖北,自称“龙湖高足弟子”。陶埏最终成了名震滇中的思想家和书法家。
李贽在姚安三年,“大治”(《姚安县志》)。云南巡抚刘维很赏识他,当李贽辞官请准时,刘维说:“姚安守,贤者也。贤者去,吾不忍”(顾冲庵(养谦)《赠李先生致仕去滇序》)。只是后来李贽强辞,“入鸡足山阅《藏经》不出”,这位刘巡抚才“奇其人,疏令致仕(退休)归”(刘侗《帝京景物略·李卓吾墓》)。即使与李贽有过节的骆问礼也写信给同僚道:“卓吾兄洁守宏才,正宜晋用,而归志甚急。不孝(骆问礼自称)力挽……士类中有此(人),真是为顽儒者立一表率”(骆问礼《万一楼集·复杨复斋》)。李贽是得人心的,他离任时,“士民攀辕卧道,车不能发”(《姚安县志》),姚安的百姓想留住这位好太守。
在云南,李贽还结识了一位气味相投的朋友——苍洱才子李元阳。
李元阳,字中溪。他 29 岁中举。4 年后取为进士,先后任知县、户部主事、御史、知府等职。中年任知府后即告退休。李元阳对“王学”也颇欣赏,退休后即以释门弟子而兼儒家学者姿态出现。这一切跟李贽很相似,遂成了朋友。李贽万历六年第一次入鸡足山返回任所,曾去大理感通寺拜访李元阳,两人“今夜应无寐,清谈演大乘”(李元阳《感通寺送卓吾李太守回任》),通宵讨论佛理。万历八年,李贽为辞官第二次入鸡足山阅读《藏经》前再访李元阳,李元阳写过一首诗赠李贽,题名《卓吾李太守自姚安命驾见访,因赠》,诗曰:
姚安太守李贤豪,倚剑青冥道独高。
僧话不妨参吏牍,俸钱常喜赎民劳。
八月空影摇山岳,半夜歌声入海涛。
我欲从君闻真谛,梅花霜月正萧骚。
这诗,不啻是对李贽的一个写真,也表达李元阳对李贽的一腔敬重。写诗之后,李元阳就在该年去世了。
姚安太守官居四品,李贽政声颇著,士民拥戴,上司(巡抚刘维)赏识,任满回京,定可再升,为什么李贽此时要挂冠致仕,弃官不做呢?解这个谜,说法很多,不一一枚举了,李贽自己讲的最靠谱:“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随而吠之,若问以吠声之故,正好自己哑然失笑也。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朋友劝诲,翻阅贝经,幸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续焚书·圣教小引》),“是以决计归老名山,绝此俗念,眼不亲见,耳不闻人语,坐听鸟鸣,手持禅杖,以冷眼观众僧之睡梦,以闲身入炼魔之道场,如是而己”(李贽《续焚书·寄焦弱侯(竑)》)。——50 岁是李贽思想史上的一个界碑,以前种种是“业累”,以后种种是“祛业累”,追求“生死大学问”去了(佛学在这里起了大作用)。李贽这一转身,表明他的思想的一个大跌宕,大跌宕正是“万里赴滇南”之机完成的。
李贽为人也在变:由“严厉”而“宽厚”,由“性窄”而“宏阔”,厌“人为”而尚“自然”,厌繁琐而尚简易,过去“常自见过,亦时时见他人过”,现在主张“只可责己,不可责人”……儒是李贽的“发蒙”,中年之后他又接触王阳明的心学,出入佛老,“其为人汪洋停蓄,深博无涯矣,人莫得其端倪”(顾冲庵语),变得大度能容。那么,李贽童年的自信、倔强的性格是否被佛老销蚀了呢?非也。心学、佛老,从当时奉行的理学的角度看,就是一种异端。因为学问通达了,李贽童年时独秉的逆向思维益见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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