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得真情赠友朋
酬赠诗,“百度”给的定义是,古代文人用来交往应酬的诗歌或者赠给亲友同人的作品。与今人靠烟酒交友不同,古人以诗交友,以诗言志,因此常常把诗歌作为结识朋友的手段,朋友之间常常互相唱和,此谓“酬唱”;而有所感受,有所表达,有所思念时,也常常赠诗给亲友,以明其情志,此所谓赠诗,二者并称“酬赠诗”。
对于酬赠应答之诗,自古以来便有微词。袁枚《随园诗话》记载:“粤西学使许竹人先生自序其《越吟》云:‘诗家以不登应酬作为高。’”今人周啸天说:“一本诗集,观其题多一时登览,又逢佳节、浮华交会、闻风慕悦、送往劳来、步韵奉和之类,则其诗可知。”(《中华诗词》2019年第8期)
然而,酬赠之作,果真有如此不堪么?苏武李陵的“苏李赠答诗”,在五言诗发展史上被视为是五言诗成熟的标志之一,对后世影响颇深。《诗品》评李陵诗为上品,评价其为:“其源出于《楚辞》。文多凄怆,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谐,声颓身丧。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认为班婕妤、王粲、曹丕等诗人的作品都受其影响。骆宾王认为“李都尉鸳鸯之辞,缠绵巧妙”,
秦观在《韩愈论》评论“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杜甫则直言“李陵苏武是吾师”(《解闷十二首》)。元稹《杜工部墓系铭序》:“苏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为五言,虽句读文律各异,雅郑之音亦杂,而词意简远,指事言情,自非有为而为,则文不妄作。”
可见,酬赠诗之佳者,不仅艺术技巧圆熟,而且意境高远,尤其是诗中所蕴含的真情,更是其他诗体难以比肩。正如袁枚所说,“万里之外,交生情,情生文;存其文,思其事,见其人”,故诗不可废,情不可移。
今读石毓根先生的诗集《误入旧时光》,颇为集中酬赠诗所感,其中真情,不仅受赠者,即便是普通读者,亦不能不深受感染。
这些酬赠诗,有对亲人的思念,有对晚辈的叮嘱,有对长者的敬仰,有对同道的互勉,无不以赤诚为之。
思亲怀人,是酬赠诗的重要内容。兄长石书济,从事航天测控科研工作,曾获得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称号。诗人为兄长在事业上取得的成就而自豪,曾多有酬赠诗作,寄寓情怀。然而,手足之情,是超乎功利的。所以,当兄长退休以后,诗人所作的几首赠兄之作,如《胞兄书济六十花甲有赠二首》《满庭芳·2003年国庆假日胞兄书济由成都省亲湖南》《西江月·寄兄》,其情更加感人,其艺术品位也更高。试看《西江月·寄兄》:
宦海九州行迹,云霄万丈功名。小溪流淌故园情,牛背夕阳槐影。 千里云妨蟾魄,三更电话铃惊。五湖归去扁舟轻,又是一番光景。
一二句概括兄长一生行迹,表达钦敬之情。三四句一转,以“小溪”“夕阳”“牛背”“槐影”等故乡景物相召,表达对兄长致仕、回归自然的欣悦之情。过片点明相思之意,结句用范蠡功成身退、乘轻舟以浮于五湖的典故,化用宋人蔡伸(蔡襄孙)诗句“五湖归去共扁舟”,遥想兄长退休以后悠闲惬意的生活,极具诗意,而手足深情毕现。
而题赠给子侄辈的作品,则充满了父辈无限的欣喜和无尽的关爱。小儿子弄玉十五岁,诗人写了《少年游·幼子十五岁生日题赠》:
浓眉绿鬓上新篁,三五少年郎。世间物理,几何省悟,十载问寒窗。 鲁连一纸千兵溃,济世贵文章。未必囊萤,无需凿壁,前路莫徜徉。
自古爷娘疼晚崽,儿子已经玉树临风,“浓眉绿鬓上新篁”,让做父亲的特别欣慰,而孩儿的教育,也就成为父亲亟需关注的迫在眉睫的事,“世间物理,几何省悟”,道出了父亲的焦虑。他告诫孩子,要省物理,要学文章。但他还有更深层的思考:学业精进与身心健康之间如何平衡。“未必囊萤,无需凿壁”,减负落到实处,“前路莫徜徉”,但又不能有些许懈怠。一个父亲在子女成长问题上的复杂心态,可见一斑。
另一首《西江月·弄玉二十岁生日题赠》:“常恨难丰翎羽,高飞又恨匆匆。江天时有打头风,劝把炎凉读懂。 七尺须当磨砺,五车贵在融通。未来挑战在星空,谁是风流伯仲!”表达了同样的心境。
诗人的侄儿原来从事机械工作,后转而攻读祖国传统医学,诗人将殷切期待寓诸《西江月·前韵寄笋侄》:“剑吐班张豪气,文追阮陆狂名。风流无价少年情,嫁与寒窗灯影。 尝遍叶辛根苦,祛除病扰魔惊。杏林振翮一鸥轻,证得前身仲景。”“风流无价”的少年郎啊,希望你能“嫁与寒窗灯影”,坐得十年冷板凳,学得一身真本事,证得前身是仲景,更能“指下悟功夫”,把“炎凉表里”参透。
这些作品,没有应酬习气,多是真情吐露。有父辈这样的谆谆教诲,做子侄的该是多么幸福!
石毓根先生酬赠作品中,最精彩的,我认为是他对诗友同道的相敬相亲,相勉相勖。如《韵步黄叙伦吟长八旬寿宴致谢词(辘轳格,八首其一)》:“声声征雁过江南,每对围棋忆谢安。剑啸西风原有志,诗成横槊岂无澜。一门雀跃五株柳,两桨鸿惊七里滩。道德文章扬祖庙,锦衣未必胜青衫。”
黄叙伦先生是新邵诗词界的先贤大家,他对石毓根先生走上诗词之路可谓有知遇之恩,提携之义。对于这位忘年交吟长,石毓根先生在诗里行间,充满了敬意。作为一位诗坛大家,黄叙伦先生的诗歌有“剑啸西风”“诗成横槊”的气象,而更令人称道的是黄叙伦先生儒雅的举止,恬淡的情怀,诗人借用谢安、陶潜、严光三个典故作了形象的表达,最后议论作结,“道德文章扬祖庙,锦衣未必胜青衫”,将诗人的敬仰和颂扬毫无保留地表达出来。而以黄叙伦先生在新邵诗坛的地位,这个评价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而对另一位忘年之交的诗友,《原韵奉和戴钦老师〈八十抒杯〉》一诗笔法迥然不同。诗曰:“闲中性子度忙年,世味殊难说苦甜。秦政未全消火候,黎民岂敢放悠然。谈禅愧我慧根浅,把卷思君德艺全。诗道忘年联好句,看山不费买山钱。”前四句写戴钦先生在艰难日子里甘之如饴、悠闲度日的从容,后四句从诗人与戴钦先生的日常交往着笔,写戴钦先生论诗谈禅、纵情山水的志趣,一个德艺双馨、飘然出世的隐者形象跃然纸上。
又如《原韵奉和蒋锡浩社长〈七十自韵〉(之一)》:“云雨乌台岁月过,诗人无计避嫌科。催春啼尽满腔血,不敌流行半句歌。朋自远方呼北海,月邀清梦访东坡。六朝兴废从头数,洗砚资江宏论多。”蒋锡浩先生是新邵白云诗社的创始人之一、一至四届社长。石毓根先生这首诗既高度概括了蒋锡浩先生坎坷的仕途,更以“催春啼尽满腔血”(蒋老有诗云“自叹微官如布谷”,故云)形象描述蒋锡浩先生的诗词创作和诗乡建设工作。对蒋老在诗词“不敌流行半句歌”的艰难环境中为推动新邵诗词快速发展的历史功绩作了中允的评价。
《〈路边吟草〉读后感呈熊鉴吟长二首》《怀张锦文先生》《浙江毛良先生惠寄大作有答》等作品,都是石毓根先生酬赠诗友之作,写法上各有角度,各具特色,而在出以真情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
即便是对一些交往不是太深的诗友文士,石毓根先生的题赠,其评价恰如其分,其情感绝不敷衍。如《送画师胡凯钧之岳阳》:“睹君一幅垂天瀑,使我十年心未平。明日岳阳楼上去,绿波红日应春生。”从一二句,我们约略可以想见胡凯钧笔下的瀑布所表现的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三句扣题,四句以景结情,想象着画家登临岳阳楼时所看到的绮丽景象,又是对画家笔下岳阳楼壮景的无限期待。
而对于一个国画爱好者,诗人行文就不一样了。我们看《赠国画爱好者S小姐》:“君爱丹青我爱诗,高山流水遇相知。墨飞庾岭兴如酒,醉了南枝又北枝。”诗人常常题画,画家也常题诗,诗和画在艺术上是相通的,画家和诗人的相遇,真可谓“高山流水遇相知”了,这种“相知”,体现在作画吟诗的雅兴上,体现在对艺术作品社会效益的共识上,即好的艺术作品不但让作者沉醉,更能让广大的观众和读者欣赏和陶醉——“醉了南枝又北枝”。作品从这个角度入笔,就避免了应酬性作品的空乏或浮夸,从而见出真情。
写人能切生平,评人能中肯綮,而情出肺腑,词有文采,这就是石毓根先生题赠诗友同道一以贯之的风格。
在石毓根先生的酬赠作品中,还有一类,所赠并非亲友吟朋,表达的情感也并不仅仅局限于个人私情,诗人只是借赠人的方式,阐发个人见解,抒发更普遍更宏大的情怀。如《赠日本义士东史郎》:“谁垒南京髑髅山,东瀛赖罪怒人寰。史郎未冷一腔血,慷慨陈辞天地间。”这首诗站在祖国民族立场,表达了对日本军国主义藐视历史、并妄图篡改历史的恶劣行径的痛恶,对东史郎能站在正义的立场揭露日军侵华和南京大屠杀的真相的行为予以高度赞扬。作品已经摆脱了一般赠人的套路,从而使之具有更深广的意义。
石毓根先生近年所写的酬赠诗不多,大概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不那么容易动情之故吧?但集中仅有的几首,也颇为动人。如《读〈江畔渔火〉赠谢卫民先生》其一云:“天降一花痴,白梅墙角知。潜移书卷气,来捉性情诗。”其二云:“花我同为客,青山醉欲眠。羚羊方挂角,诗意已通禅。”
谢卫民君酷爱读书。作为湖湘诗坛一俊才,他自言“三宫六院即吾诗”。石毓根先生赠诗其一对卫民君的这个特点进行了形象的概括,其二对卫民君的诗词艺术进行了总结:卫民君诗作常在有我无我之间,诗意高远,运行无迹。“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是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辩》提出的诗歌主张。他认为优秀诗歌的语言必须自然天成,不落斧凿痕迹,诗的意境超脱自然,融于语言形式之中,如羚羊挂角,不留痕迹。而卫民君的诗词已显大家风范,石毓根先生的评价,堪称中肯。而这,也是石毓根先生作诗的理念和追求。
又如《勉网上群员“从心站起”》:“站立成奢望,精神未肯沉。心中有绿叶,岁月即森林。”“从心站起”是一位诗词爱好者,因为疾病致残,但身残志坚,乐观向上。但偶尔也在网上流露出消极情绪。石毓根先生便赠诗相勉,情真意切,形象生动,给人以极大的鼓舞。
石毓根先生曾赠笔者两首诗。一曰《酬老九点评拙作悯农》:“阡陌题诗我悯农,老牛轭具晚来松。明朝且把瑶琴写,莫负先生姓是钟。”二曰《钟先生荣膺县文联副主席有赠》:“十年看剑乱枝删,双陆风追伯仲间。此日文坛君亦主,青天休教白云闲。”这是对笔者的信任、期许和鞭策,我唯有谨记,慎行。
现在,网上有不少诗词爱好者喜欢临屏唱和,喜欢玩接龙游戏,唱酬之风甚盛。在娱乐至上的时代,此举可谓“顺应潮流”,但大多数作品难免成为一堆随写随丢的文字垃圾。为什么?叶延滨先生曾说:“好诗是写出内心最真实的东西。”唐宋大家李杜韩白欧苏集中那些感人肺腑的酬赠诗,无不是真情实感的外露。没有真情,就没有好诗;没有真情,就没有酬赠诗。石毓根先生《误入旧时光》集中的酬赠诗并不多,而不多的酬赠诗,正是诗人赠送给亲友的最诚挚的礼物,自然值得拥有和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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