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的理趣与无理之趣
(2021-01-04 15:5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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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的理趣与无理之趣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
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夫婿经商贪利,乘船远别,经年不回,诗人竟将满腔怨气撒向水和船,“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确实是有点“挑水寻错了码头”的胡搅蛮缠的感觉,就像年轻的妈妈们在刚刚学步的孩子摔倒以后安慰孩子要把路跺烂一般。
然而,诗歌的情味,却正是在这种无厘头中得到了生动的展现。刘采春是中唐时的一位女伶,擅长演唐代流行的参军戏(晚唐范摅《云溪友议》),诗题“啰唝”犹如“来罗”,“来罗”有盼望远行人回来之意。据说,“采春一唱是曲,闺妇、行人莫不涟泣”,可见当时此曲的感染力。如果不是借助“痴语”,这种感染力恐怕要大打折扣吧。
我们再看一首唐诗:
江南词(李益)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女主人公对于“重利轻离别”的男人,伤心失望是真,但“嫁与弄潮儿”的说法,却只是失望之余的一种愤激之词而已,就像一个段子里少妇对不肯好好睡觉的孩子说的“你再不好好睡,我就把你扔出去喂老虎。结果孩子哭了一夜,老虎也白等了一夜”一样,不可当真。
这种无理之趣,一般也都是情之至浓时的自然流露。这种情,可以是闺阁之情,如刚才所举的两首。另外如:
笥沟早发
沈用济(清)
北风猎猎水茫茫,多谢吴门鼓枻娘。
铁鹿长樯四千里,送人夫婿早还乡。
主人公不直接说夫婿早点还乡,却殷殷祈祷,让顺风顺水早把夫婿送回家。别致,却用情极深。
这种情,也可以是游子的思乡之情。如:
行舟忆永和兄弟
北宋•周必大
一挂吴帆不计程,几回系缆几回行。
天寒有日云犹冻,江阔无风浪自生。
数点家山常在眼,一声寒雁正关情。
长年忽得南来鲤,恐有音书作急烹。
周必大,北宋诗人,江西庐陵人,此诗写于作者乘舟北赴吴地(今江苏)途中。诗中的“长年”,古时对船工的称呼。最后一句,用了《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中有“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的典故。船工打了一尾鲤鱼,且不说它是南来的还是北往的,鱼腹中会有诗人盼望的家书吗?当然没有。可是一个明明无理的动作,却非常生动地表现了诗人对家乡、对兄弟的思念之情。这样写,比直接议论抒情,其感染力不知强了多少倍。
清代陈学洙有《送倬云南还二首》,其一云:
满地风尘急暮笳,归程好觅渡江槎。
故园兄弟如相问,只道征夫不忆家。
诗人真的“不忆家”吗?我们看他的第二首:
纸窗矮屋似僧龛,春去春来总不堪。
忽见桃花红映面,一时回首望江南。
这一首泄露天机,可见第一首分明是言不由衷,“无情正是有恨”,无理之词见出其寄意之深。
这种情,还可以是怨别之情。如:
别紫云
清•陈维崧
二度牵衣送我行,并州才唱泪纵横。
生憎一片江南月,不是离筵不肯明。
紫云,当为作者客地久别重逢的女友,身世不详。并州,即今山西省太原县治,此用以代指客地。离筵,饯别的宴席。
这首诗是说:劳你为我两度牵衣送别,异地相逢,又为我客中唱别,怎不叫人愁上加愁泪满腮呢!人言“多情惟有江南月”,但我却恼恨着它的无情啊!如若不是无情,又为什么老是在那饯别之际,放射出它那格外的光辉呢?
这首诗首句点题,次句化用贾岛《渡桑乾》“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诗意,进一步点明客中送别,作客送客之意。三、四句寓苏轼《水调歌头》“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词意。即景抒情,以客遇而又客别;居客地而又远客;对好景却逢惜别;处处违情,时时悖意,此情难耐,此境何堪?都在“生憎”“不是”中悄悄而出。明月何辜,却实在出现得不是时候。
清人许廷荣在《初八夜见月》也有一个无端的烦恼和疑问:
鹊桥昨夜玉軿回,云散香消尽可哀。
寂寂空房正肠断,清光一片为谁来?
真是“何事偏向别时圆”,自己落魄之际,这月亮却偏要送来一片清辉,难道不是有意与我作对?月亮本无辜,却无端受到质问。与陈维崧的《别紫云》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种情,更常见于悼亡之作。亲人去世,本来恸入心髓,呼天抢地乃人之常情。然而痛极反而无泪,诗人常作痴想。如:清人钱良择有《哭亡妇龚孺人(二首)》,其一云:
长御瑶琴抚七丝,谁知弦断即今时。
文园早死应无憾,尚得文君作诔辞。
妻子去世,诗人悲痛不已,恸极而继之以“癫语”:“文园早死应无憾,尚得文君作诔辞”,我真羡慕司马相如,他因为消渴之症先死而得到卓文君哭悼他的祭文,不必像我这样忍受无穷的痛苦的折磨。正是因为这样的癫语,更见出诗人对亡妻的一往情深。
总之,情至深处,常作痴语。而这情,并不仅限于上面所举数种。
清人陆次云有《题荆山石壁》诗:
寄语山灵听啸歌,连城再刖叹如何?
人间碧眼应难遇,莫产琼瑶误卞和。
陆次云,浙江钱塘人,字云士。拔贡生。康熙十八年,应博学鸿词科试,未中。后任河南郏县、江苏江阴知县。著有《八纮绎史》《澄江集》《北墅绪言》等。这首诗说,山神啊,且听我发自肺腑的呐喊吧!那向楚王献连城之璧的识玉人却讨得一次又一次慢慢凌迟肢解的悲惨下场,怎不叫人哀叹呢?原来世间会得鉴物识人的青眼本来就难遇啊,劝你从今往后切莫再长出那晶莹的价值连城的美玉来吧,若再招来第二个卞和因献玉而被肢解的悲剧,岂不是害人吗?
卞和刖足之祸,似乎咎由玉惹。诗人怨玉,怨产玉之山神,虽然怨得无理,但却恨得有情。千古奇冤,感同身受,满腹牢骚,似不单为卞和个人而发。
清人储雄文有一首《访朝阳道院》:
竹径阴阴磬韵流,行来便觉此生浮。
道人所得惟贪懒,满地松花散不收。
三四句从满地零落的松花落叶不经收拾,揣度道人出家的意图就是图一个悠闲散漫,而正是这种无端猜度,把道院清幽恬淡的意境极为传神地表现了出来,也表达了诗人的一种生活趣向。
清姜实节有《白头公(翁)鸟》:
霜鬓逢春可自由,老人端的为多愁;
不知小鸟缘何事,也向花前白了头。
老人霜鬓,只因多愁,白头翁鸟啊,你又是为什么白了头?痴痴一问,虽无厘头,却平添诗意。
清人屈复有一首《黄梁梦卢生祠》:
梦作公侯醒作仙,人间愿欲那能全。
从知秦汉真天子,不及卢生一饷眠。
这个卢生,就是那个做黄粱美梦的卢生,似乎是人们的嘲讽对象。但不知什么时候,反而成了人们的偶像了。清代宋荦有《邯郸道上》:“邯郸道上起秋声,古木荒祠野潦清。多少往来名利客,满身尘土拜卢生。”便是一个证据。本是荒唐人,做了荒唐事。卢生本荒唐,更有荒唐士。
屈复的这首《黄梁梦卢生祠》又翻进一层。秦皇汉武贵为天子,却劳心劳力,到头来帝业成尘,又怎及得卢生虽只黄粱片刻之贵,犹能被人拜作神仙呢?这首诗看似无理,妙在以褒代贬,一箭双雕,卢生已然可笑,那些一味追求富贵者,更是可笑至极。这就是无理之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