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隐莲（119）

作者：郭子鹰

 

周牧之练了一辈子笔头功夫，对电脑、手机完全门外汉，所以仍然老套地给儿子写信。海南天涯般遥远，邮路上可能又有一些耽搁，所以这封厚厚的书信到达周自横手里的时候，已经过了个把星期，边边角角，还有一些磨损。

自横吾儿：

见字如面，我与你母亲一切安好，海南岛的确是一个休养身心的好地方，儿当勿念。

林响泉日前来海南，我们都非常高兴，只可惜你没能同来。她交予我们的10万块钱，的确解了燃眉之急。我们决定舍北京而移居海南，一是你母亲的心脏病在北京时一遇换季、变天，即会发作得十分严重；二是这里的气候、环境，对我的恢复大有帮助；其三是你的生活态度对我们也有启发。我们一辈子钻研学问而不得稍纵心胸地享受生活，在此地，如换了一番天地。无怪乎东坡先生被贬至此，仍能乐天知命、安享流年。你所言不虚，推荐得对。

林响泉此前与我们虽有交往，但是接触并不深，此次千里来访，让我们对她多了一些了解。你从小个性很强，做事主见也很强，所以对你的做事和选择，我们只是从旁提醒，概不多加干涉，由你自己把握。但是这个选择，我们认为你是做对了。

此女做事周全稳重，应对得体，更难得的是，内心纯净从容，不染半点俗气，又充满善意。你见解锋利，时有惊人之举和灵感，但不免有失偏颇或者过激（我对家人之谬，一贯坦诚直言，何况我儿。想你能够理解。），她的从容淡定、圆熟畅达，与你正相调和，可谓琴瑟合鸣，想必日后生活定能和谐。

我与你母亲先后经历疾病的苦痛，凡数十年的婚姻到此时，方悟到另一番境界。以我见解，诚实地说与你听：女人，是天下最值得男人尊敬的灵魂，她一旦爱慕上你，其仁勇、隐忍的奉献精神，盖天下大丈夫所不能比。其义无反顾、舍己成全之情操，穷一生而无以为报。这也是你父我，老则老矣，仍做出抛家舍你、迁居海南的唐突之举的原因。只要对你母亲的身体、心灵恢复有所助益，我当成全。

林响泉每谈及关涉你的种种情节，无不流露出赞赏之意，我们见之亦为所动。如此性情之人，实属难求，望你务必珍惜。得一知己已属天恩，得一红颜知己，更是命运对你眷顾有加。

你二人对生活、世界和艺术的看法颇多一致，情趣相投，令人羡慕。以我的看法，爱情虽然甜蜜无比，但绝对不是生活的全部。执着于情，求之越切，反而可能失之逾速。一个人事业奋斗的执着和坚持，两个人感情相处的安然与从容，全在内心的修炼，不假外求。如果双方没有强大、成熟的内心，爱情可能如春花之逝，虽美，终是须臾而不能长久。

如内心有更高的境界，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艺术上，就有可能抛却自我的得失计较，不为小事的取舍而纠缠，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得有意义。

少男少女，往往会存一个荒诞的梦想，以为恋爱时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后维持下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妄想。夫妇关系，到头来可能渐进地变成一种恩情与责任，如能加上知己朋友的关系，才更可能成就所谓的终身伴侣。

人生漫长，爱情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个部分，美虽美矣，真如一场焰火表演，绚烂而易逝，不必太过执着，执着也是徒劳。世间比爱情更值得执着、把握和享受的事情，实在太多，参透此意，更觉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我与你母亲到这把年纪，才能有机会一起观赏天地之大美，世界的精彩，你们年纪轻轻已有此种幸运，况能走出国门、周游世界，不能不说是你们的修为和幸运使然。老调重弹，儿等岂不是应该感谢时局和国家的恩惠？

建议你尽早择日与她结婚，是否吉日不重要，条件已经成熟，老例皆可不予考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等花落空折枝。

如你希望在北京完婚，提前一两周通知我们，我们一定赶回去参加你们的婚礼。如果你嫌婚礼的场面太过喧嚣，来海南办事也未不可。婚后在海南度个蜜月实属上佳之策。住在我们这里也可，如果你嫌我们在眼前碍事，租住酒店也可，只是不要赶在公众假期前来，此时机票价格竟能上涨至平时的两倍，且人声鼎沸，纷乱嘈杂，与你贯喜之清幽、与蜜月气氛完全不合。

另外一则，林响泉的情况你以前稍有提起，我们这次也稍有耳闻。孩子的事情你们大可不必挂心，她为不能与你有育一男半女的惭愧也实属不必。我们有你一子，加上有她一女，已然非常满足。

我们不是顽固的老派家长，对香火之说盖不赞同。你从事的工作需要灵感与艺术气质，如果因为养育儿女磨平了你的锋芒，可能反而不好。多说一句，你的工作很好，与你很合适。展现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增进不同文化的相互了解，不仅提升人们旅行的收获，更能滋养人的情操，提高品德，改进生活质量。美能激发善，如做得好，这份工作能够成为对他人的一种亲切、生动的教化。能够读懂一个地方，细看这个世界，会使人眼界提高，行事有度，人生更加丰富，减少无谓的疏失。你也当珍惜。

她身体和心灵的伤痛，你应当一如既往，多加抚慰。因此而生的种种不顺，你要忍让，要承担，不可不知。

啰啰嗦嗦说了很多，不似我一贯作风，实在是她千里来访，使我们感慨颇多，你谅解。另有一事，她此次前来，与我们诗书应和，两相酬唱，着实使我们颇感快意。虽未能再次听闻她的古琴演奏，想必以她今日的境界，指下妙音，当距天籁不远矣。

我们所作诗中，抄录几首与你。林响泉之作，境界虽美，但此中似有弦外之音，她在海南也有惆怅之时，你两人最近或有争执与分歧？不可不察。相信你能妥善解决。

人心不古，真情难得，勿忘感恩！

 

父字

 

信后，附的是几首毛笔书写在宣纸上的短诗，黑白分明。

闲谈

 

谁言退隐意不堪

一秋却得两岁寒

人闲花落佯称苦

只为不惹忙家羡

 

偷得元君南山炭

淘尽龙王东海盐

高卧狂奔何所异

今朝借酒明夜还

 

这显然是周牧之的退隐感怀，居然还流露出对向儿子借钱的谢意。

 

臭豆腐

 

南人趣味殊北国

修得素身出水帛

有品不赴终南隐

出世入世一林隔

 

因味狼籍名与身

士子无暇解我心

清秋最宜会此君

疏远花香显性醇

 

这首，是周自横母亲高茵的字体。她是南方人，最喜欢臭豆腐。这会儿，不知道是借这道小菜的风骨，讽喻父亲还是儿子的臭脾气，也或者是表达对未来儿媳的赞赏？

再后面，周自横认得，是林响泉清秀的字迹。

 

燕穴

 

坊间皆谓结庐贵

几人知谢父母恩

堂前忙燕去年穴

春来已覆一冬尘

 

这一首，显然是写给周牧之和高茵，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太平剑客

 

太平剑客最不堪

生不逢时死不甘

堂倌秣马备西游

闹市茶余论梁山

 

何苦自叹战事短

农人青黄皆无闲

不妨青锋斩重穗

自有牧笛伴笑颜

 

这是说当下的周自横，他心里明白。

 

相识

 

蜉蝣失了半片翼

落英留枝一瓣香

此生须臾还不得

转头桃园见旧人

 

这首，实在是令周自横百感交集，的确有几分少见的挣扎，是取是舍？藕断丝连、弦停音续。这桃园里的旧人是谁？这落英，仿佛不是她林响泉，反而让他想起满树的樱花来。

周自横好生感慨。

 

浅淡

 

求鱼莫涉龙王潭

何苦逆鳞惹它烦

暮风急时空伤身

爱晚独自不凭栏

 

你浓我淡茶对酒

烈爱轻还带笑看

择日同赴旧亭台

闲把雎鸠戏一番

 

这最后一首，把纷纷扰扰的一切，点破了。周牧之不懂的，周自横懂得。但是他懂得，太晚，太辛苦。林响泉，已经不在身边。

她走前，竟然是去海南看望了自己的父母。原来那天那个话里有话的来电，竟然是当着老人的面，假意保平安，实为守着他们两人之间，充满误解的秘密。想到这里，周自横不禁鼻子一酸，狮子座的傲气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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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旅行小说] 焰火·隐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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