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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隐莲(一百一十五、一百一十六)
作者:郭子鹰
一百一十五
那一年,直美离开中国。她觉得自己很失败、很失败,又如此无助、如此愧疚、如此不舍。
从经营的角度来说,她离开的决策是对的。因为除了“十二段家”寿司店,北京很快又出现了元禄、元福、元绿、禾禄、禾绿等等一大堆类似的寿司店,就像有了puma(彪马)运动衣,北京很快又出现了puna、puwa、pama、tama、tuna(金枪鱼)等等一大堆类似的运动衫。
她把店里的一切,连同“春逝”的做法,和一整套很贵的大马士革钢刀,都留给了周卉的母亲。但是她请求她,能够另外租一家店面,离开林响泉的办公楼。
去机场和直美告别的,只有周自横和林响泉。
周自横看见直美细细的手腕上,已经不见了那块用旧了的手表。他很高兴。他想起在叙利亚的边境上、在尼泊尔的山村小学里、在京都的寺庙里、在来自斯里兰卡的新闻图片里、在菲律宾的火山脚下,都见过那块手表,但是现在,它不见了。它的主人,不久以后,也要不见了。
直美看见周自横的身上,穿着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他穿着的那件绿色衬衣。她很高兴。他的肩膀上,没有挎着相机。那部曾经在在叙利亚的边境上、在尼泊尔的山村小学里、在京都的寺庙里、在菲律宾的火山脚下,都给她留下过回忆的相机,但是现在,它没有出现,在她以后的旅程里,它也不会再出现。
当着林响泉的面,周自横禁不住拥抱了直美。那瘦瘦小小的身体里,藏着一个他那么喜欢的灵魂,此刻,他紧紧抱着她,好像是想用一个紧紧、短短的拥抱,把那个灵魂从她身体里带出来,留下。
直美的脸上,没有表情。她猛地推开周自横。因为看到,林响泉正一声不响地,回头走开。
“周自横!”
直美对着周自横的背影喊,看见他回了头。
“希望,永不再见!”
直美把手指放在唇边,好像要止住,想说的话,却只是,拢了一下,她不听话的,那一缕头发。
她带着沉重、疲惫的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
直美在ANA(全日空)的班机上,止不住泪水,她坐在过道边上的座位里,无助地呜咽起来。她双手握成紧紧的拳头,不住地敲打着无辜的小桌板。妆容精致的日本空姐走过来,半跪在地板上用日语问她:
“小姐,你没事吧?”
她倔强地用手拢拢头发,嘴里连珠炮似的嘟囔着中文:
“我没事。我只是后悔,出门旅行前,没做好功课!叙利亚边防海关的规定,我没仔细读过。我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旅行者!我真的,好后悔!”
“叙利亚?好玩么?”
空姐温婉地笑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她很纳闷:“明明一个日本女孩儿,为什么对我说中文?”不过她的中文,真的说得很好了。
“不好玩!一点儿也不!”
她旁边坐着一个很帅的日本小伙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北京的天空。
一百一十六
直美离开北京以后三个月,林响泉的预言变成了现实,依然没有人肯雇用周自横。
周自横呆在家里。莫名其妙地觉得别扭,更让他觉得别扭的,是他无论如何也甩不开这种别扭。他无论做什么,总觉得自己有种负罪感,这种负罪感,会随着林响泉在屋里轻盈的走动,于无形中渐渐增加。他无论说什么,总觉得自己开口便错,种种本平常的谈话,会不自觉地转到那些,两人都想回避的话题上。
到后来,这种开口便错的负罪感,竟然渐渐压得周自横有点透不过气来。他终于在心底里狠狠地承认了自己的窝囊和委屈。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没有!直美做错了什么?也没有!”
他觉得直美爱上自己并非自己的错,她当然有这个权利,去菲律宾更不是她的错,她有选择去哪里、和谁一起旅行的权利。更何况,他曾经那么多次地回避过、拒绝过,直美,也曾经放弃过,忍痛离开过,难道还不够么?
直美的离开,带走了周自横的一部分,硬生生地,离开了他。
但是到头来,他也还是会想到,“林响泉有什么错?更没有。”
难道她的公司有同事向客户推荐我们的杂志是她的错?难道有人搬弄是非是她的错?难道就因为她是我的女朋友,而被竞争对手造谣利用,是她的错?
“窝囊!实在是窝囊!”
周自横感到百口莫辩、有冤难申、甚至没办法和平日里可以无话不谈的人说说自己的苦衷。他一贯死扛,这次可能是他这辈子脱胎以来,很稀有的几次要向人开口,排遣一下的时候。要命的是,他平日里最信任的人,最亲近的人,不是恰在这事上“出卖”了他,闹出了误会。就是和他一样,深陷其中,这令他左右为难、求助无门。
更要命的,是他突然闲了下来,对着四面空墙,和乱七八糟的思路,形同困兽。
林响泉每次回家,都很早,进门的时候,都很轻,但是仍然会惊扰了那个人的回忆,让她觉得莫名尴尬。
又一个下午,她刚进门,看见周自横在接电话,声音洪亮,她心里稍微放松。那是旧同事打来的电话,他们仍然有麻烦要请他出主意。但是这样亲切的电话,却让周自横更加郁闷。渐渐的,周自横的声音有点不耐烦。这个时候,林响泉的电话响了起来,是周自横在海南的父母。
她犹豫着,一定是他们打他的电话,占线。
林响泉把电话交给周自横的时候,分明感觉到,自己正打扰一头狂躁的困兽。
“我知道!不就是钱的事儿么?我知道!我也在想办法,等着吧。我说了的,一定做到。知道了!别说了行吗?!你们偶尔也为我想想可以吗?!”
周自横竟然像一个山穷水尽的债务人,一点也没有想到旁边站着的,林响泉。
“周自横,你这是干什么?他们一把年纪了,你为什么非要这样说话不可!你的自尊心就那么重要?就不能让我给他们寄钱去吗?”
“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周自横冷冷地回答,目光又转向了窗外。
“你不讲理!又发什么臭脾气,简直不识好歹!”
“我就是这样!看不惯吗?那就别看!他们是我爸妈,这是我的事!还轮不到你干涉!”
林响泉哭了起来,这次,周自横没有搂住她,而是看着她,冲出了门。高跟鞋狠狠地踩住Mini的油门,在公路上狂奔起来。
周牧之远在海峡的另外一边,他知道情形不对头了。他能理解儿子的压力,但是老人的自尊毕竟突然间受到了伤害,他责怪自己不在儿子身边。他独自坐在海边一直望到海上日落。日落很美。但是周牧之丝毫没有体会到夕阳无限好的意境,只是近黄昏的失落倒是紧紧笼罩了他。高茵慢慢地走过来。
“没什么,我们,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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