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隐莲（三十四）

作者：郭子鹰

所谓夜樱，就是晚上欣赏樱花。

日本人对樱花之爱，无以复加，加之花期短暂，来去不盈七日，满开仅仅一日，那落花一瞬，是最能体现日本人“物哀”之情和感怀“死之绚烂”的时刻，被无数武士和俳人在诗句中反复吟咏。

日本是个被动荡沧海包围、被宽稳大陆遗弃的小岛。日本文化中的孤寂与不安，犹如宿命浪人的情结，是寻求归宿与认同，而千年不得的失落。他们借樱花的命意，流露出些许人生无常的自卑和悲戚。

他们眼中的樱花，开时簇拥同来，如日本人般，具有聚众合力的特质；谢时同去，似云水流逝，毫不留恋枝头。落英之美，诱人向往灿烂节烈之死，又带有一丝舍生取义的壮烈，尤其迎合武士阶层“不可择生处，但可选死时”的内心。

这等灿烂的谢幕，大概也使他们联想到了战国时代历史上，主公战败，众多武士随之集体切腹“玉碎”的场面。所以，日本人连晚上的时间也不放过，挑灯夜赏，体会樱花的另一番韵致。

“我的工作是设计和制造焰火。”直美抬头仰望着樱簇，淡然地回答周自横的问题。

“周先生您？也喜欢焰火么？”这是周自横在安曼没有看到的那个问题。

“焰火和照片，都成就在一个瞬间，不同的是，焰火过后，天空仍然一无所有，而照片会永远地留下瞬间的精彩。”周自横发现自己又叽歪起来。

直美沉吟片刻，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我一直想设计的焰火，就是想让人们能感念这种短暂的情绪，让人们打起精神来，不要再为你说的一无所有而感慨。现在，还没有办法做到。”

风入古寺，池塘寂静，翠绿修竹随风摇曳，发出管弦般的清音。

“这样！”周自横觉出灵感来的时候，狮子座的热情注定会泛滥，像竹筒倒豆般倾泻自己的念头，毫无保留。

“人们观赏焰火的时候都是抬头仰望夜空，这和他们平时观看事物的角度，是多么不同！就像我们来日本的这一次，真正换个角度，来到近前，才能发现一贯没好感的日本人，竟然和中国人有这么多心灵相通之处。我们不妨就利用这个难得的独特角度，来设计你的焰火……”

周自横想起早上阿波研造的莲塘，想起他隐士的风骨，不合于世、却永不妥协的态度，想起“一期一会”的美丽情致，想起莲花的性格，想起同样回荡在中国和日本幽谷深林中的禅寺钟声……

他的焰火，叫做“天边隐莲”。

为了向上仰拍被夜间灯火照亮的竹林，周自横很放松地躺在地面上。他故意没有使用三脚架，他知道这样一来，画面会虚掉，但是正是这种虚动，会在他的底片上，留下风过竹林的动感。直美当下了解了他的拍法，她注意到他的全神灌注，注意到他屏住呼吸按下快门的瞬间，注意到他的胸口在衬衫下起伏，仿佛能看见心跳，听到均匀、自在的呼吸声。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爱人，而不是竹子。他轻盈地放低身子，又灵活地起身，整个动作那么轻松、随意，又仿佛早已练习过千百次。直美觉得这个躺在地上的男人，有孩子一般的洒脱，和无比的投入，只是为了那么轻轻地，按一下快门。

周自横起身前，翻身仔细地抚平被自己压弯的草坪，那动作，也仿佛带着爱意和怜惜。那么短暂，那么流畅的一个小动作。他的手指，他的眼神，仿佛是在抚慰着一个让他爱上的人。

青草在这里枯荣了几百个春秋，没有人注意到，而周自横，只在这里停留了五秒钟，他关切地俯看到了，就像约旦边境的那个瞬间，他关切地看着直美。

那时，她发现不远处的这个男人，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她感觉那双眼睛仿佛看到了自己瞳孔后面的某个地方，那时的她，不由得嘭地一下喜欢上了这种毫不闪躲的眼神。多少人看过她，却没有看到她？一定很多，但是其中没有这个男人。

这轻轻一抚，这脑海中的焰火，让直美再一次狠狠、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面前这个男人。

“来喝茶吧！”寺前大师呼唤大家的时候，周自横滔滔不绝的讲述正在结尾，他激动得面红耳赤，而直美，内心的弓弦，微微颤抖，就那样，动了一下。

“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在晚上不会喝茶，”寺前一如既往地平静微笑着。

“可是这样美的夜晚，我们不会放过，享用它吧。日本人，可是要饮茶长谈直到天明呢！”

连载：

[原创小说] 焰火·隐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