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冬月
东院大奶奶家的二叔要相亲了。一大早,大奶奶就抱着一卷子布乐颠儿颠儿地跑过来。
“他老嫂!他老嫂!你二兄弟过几天要相看对象,劳烦你帮着做套衣裳。”大奶奶边兴冲冲地跟妈说着话,边从兜里掏出几个山梨,塞在小妹手里,又拍了拍小妹的头。
妈放下手里的活,接过大奶奶的布,笑着说:“哟,这可是大好事儿,哪地方的姑娘啊?”
“芝麻峪的。他姨夫给保的媒,昨下晌捎来的信儿,过几天就去相看。”大奶奶皱皱的脸上堆着笑。
妈抖开布,边用尺子量着边说:“连柱都三十好几了,也该娶个媳妇了。”
大奶奶打个唉声:“该是早该了,不就是你二兄弟身板不济嘛!”大奶奶的话音儿还没落,二叔那重重的咳嗽声便从东院传过来。
妈和大奶奶都不再说什么,笑容从大奶奶的脸上消失了。
妈把布放在缝纫机上,对大奶奶说:“搁这吧!等把后院三姐那件做完就给你们做,准不耽误穿!”
大奶奶千叮嘱万感谢地往外走。
二叔的咳嗽声一阵一阵地传过来。
望宝崖下这个不到二十户人家的小山沟,佟姓居多。祖祖辈辈繁衍生息,沟里的人同宗同族,亲上套亲。大奶奶年轻守寡,大儿子不幸夭折,她带着二叔相依为命三十多年,巴望着二叔早些挑起门户撑起家,偏偏霜打独苗,二叔从小身体就弱,一年四季咳着喘着。大奶奶眼看着别人的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二叔三十多岁仍是光棍一条,始终也没能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自己日见年高,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二叔的病也越见严重,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她哪能不着急。生性要强的大奶奶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日子无望。有望无望也得日复一日地往下活。当听到妹夫给儿子保媒,大奶奶着实兴奋了一夜。兴奋之余看着那个病歪歪的儿子,就再也兴奋不起来了,心里七上八下的。
妈忙了一天大半宿,把二叔的衣服赶了出来。二叔穿上新衣服精神了许多。其实二叔长得很有模样,个头也不矮。只是久病精神萎靡,身子也随着萎缩,心理上的自卑使他羞于见人,长年足不出户,脸色苍白身体清瘦。三十多岁了头一回相亲,二叔有些激动,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红晕,气喘得也更粗了,胸脯激烈地起伏着。
妈和西院的五奶奶对赶车的四叔说:“连忠,山道不好走,小心赶着车,道上照顾好你大妈和你二哥!”
“没事儿,你们放心吧!怎么拉去的我怎么把他们拉回来!”四叔笑着打了声口哨,脆脆地甩了一下鞭子,马车上道了。
妈打了个唉声,五奶奶也打了个唉声。
三姑快言快语:“事成在天,婚成在缘,听天由命吧!”
四叔是五奶奶的老儿子,比二叔小七岁。沟里像二叔和四叔这样的大光棍小光棍不下六、七个。五奶奶为四叔的婚事也没少操心,四叔自己倒沉得住气,声言要找一个比沟里所有大姑娘小媳妇都强的。在沟里众多的男人中,四叔是比较出色的,他读过初中,算是最有文化的。人有了文化思想就活跃,老辈人有时就嫌他不安分,但四叔的聪明能干,懂的那些老辈门不曾懂的东西,又令他们折服。四叔开朗活跃,胡啊琴的,有眼儿有弦儿的都能鼓捣个有板有眼,着实让沟里人喜欢。妈说四叔生错了地方。
半夜里,左邻右舍听到了二叔的咳嗽声,知道他们相亲回来了。大奶奶一夜都没睡,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迫不及待地跑过来敲门。
“他老嫂!他老嫂!你二兄弟的婚事成了!他老嫂,快开门!”
妈打开门,大奶奶一步跨进来,那张皱脸上笑开了花。撩起腰间的围裙擦着眼泪:“他老嫂,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那姑娘长得才叫俊呐!你说,她可就看上了咱连柱呢,答应了这门亲事。他老嫂,你可没看见,那姑娘长得哟啧啧……”大奶奶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是太好了。连柱可该有个媳妇了。商量好什么时候过门?”妈也跟着兴奋起来。
“说妥了,说妥了!他老嫂啊,说妥了八月十五前就过门!”
“这么快呀!那得赶紧操办呀!给姑娘做几套衣裳什么的……”
“不用,不用!那姑娘说了,什么都不要,到时候去车接就行了!”大奶奶打断妈的话。
“怎么也得做两套铺盖吧!”
“那是,那是!铺盖一定要做的。早都预备妥了,就等这天哪!”大奶奶又用围裙擦了擦眼睛。
“有什么活你就拿过来,我帮你们做。”
“多谢他老嫂,到时候少不了麻烦你帮忙。”大奶奶拔起老腰板喜滋滋了、乐颠颠儿地走了。
二叔的咳嗽声如同往常一样一阵阵传过来,妈今天听了心里格外难受。婚事成了妈自然替他们高兴,但事情来的如此突然,有些超乎寻常。妈正在纳闷,四叔拎着两桶水进了屋。
“哟,你来得正好。连忠啊,你二哥的婚事成啦?”
四叔把水倒进缸里,转身告诉妈:“老嫂,那姑娘真不错,嫁给二哥可惜了,应该嫁给我。”
“傻小子,尽说混话。你也看上那姑娘了?”妈笑骂着四叔,顺手递给四叔一块苞米饼子。
那年月粮食定量低,多半人家是半年糠菜半年粮,四叔没有象往常那样,笑着三口两口把饼子吃下去,而是很不在意地扔在了锅盖上,极认真地说:“老嫂,真的,她应该嫁给我!”
妈愕然。
光棍族里最不起眼的二叔要成亲了,在沟里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据说还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人们又惊又奇。
“怕不是有什么缘故吧!好姑娘怎么瞪着眼睛嫁给个病秧子?”
“不知根不知底就怕日后有什么差错。”
沟里人猜测着,议论着。
疑惑归疑惑,议论归议论,惊奇归惊奇,连柱二叔成亲的日子转眼就到了。
四叔赶着接亲的马车头一天下午就出发了,算来中午之前就应该赶回来。沟里的人们热闹开了,好事儿的媳妇们早就等在了沟口叽叽嘁嘁,孩子们蹦来跳去,出现了多少年来少有的热闹。
是的。这是一个贫瘠、偏僻、闭塞的小山沟,人们祖祖辈辈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沉闷、压抑,生活得简朴得不能再简朴,单调得不能再单调。平日里开心的时候是女人们在一起开开夹荤带素的玩笑,光棍们在一起背地里拿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取乐以求望梅止渴。人们希望热闹,尤其是年轻人渴望激情,谁也不愿意放过这难得的热闹。
远处传来马铃声,接亲的马车进沟了,孩子们前呼后拥,喊着叫着“新媳妇”,劈哩啪啦跟在车后跑。
等在二叔家门口的光棍们睁大了眼睛,摒住了呼吸。
四叔甩着鞭子吆喝着马,把车稳稳地停下来。
前去迎亲的大婶和三姑首先下了车,和大伙打着招呼。人们把目光盯准了车上的新媳妇。
新媳妇头上包着一块红纱巾,纱巾的四角拢在脑后,整个脸都包在其中。粉红色的汗衫外面罩着一件开襟的白网衫,蓝灰色裤子,脚上一双山里人极为少见的棕色半高跟皮鞋。仅这一身的装束就令在场的人啧啧称赞。
新媳妇挪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又晃了晃脚,缓缓地解下了头上的纱巾。那一刻,所有人的眼睛都悠然一亮。人们惊诧,那个比望宝崖还偏僻的芝麻峪,怎么会生养出这么标致的姑娘来。
“哎呀!这姑娘真俊,十里八沟也没有这么俊的姑娘媳妇啊!”
“连柱真有福气!”
光棍们傻了,直了。连那些娶了妻生了子的男人们也心跳气粗了。
“操!老病包子哪辈子修来的福,娶这么好的媳妇!”
“身强力壮的爷们谁他妈的也没干过吼啦气喘的老病包子!”
“这姑娘给老病包子真可惜了!”
“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这是命啊!”
“真他妈的命!”
赞叹、感慨夹杂着惋惜、不平、妒意,不同的目光神态里有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语言表达出不同的心境。对于二十好几、三十好几的光棍们,此时此刻,想什么都是合情的,想什么也都是合理的。只要他是正常人。
新媳妇扶着三姑的手缓缓地挪动身子,慢慢地下了车,显然她的脚还有些麻木,稍站了一会儿,便随着三姑向院子里走去。她脸色苍白,漠然地面对眼前的一切,目光中隐含着深深的忧郁。
大伙七手八脚的把车上的两只皮箱和一个大木箱往屋里搬,那木箱很重,抬着很是吃力。
二叔脸红红的,边咳嗽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接受着大伙的恭贺。
喜庆的日子喜庆的事儿,二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看着这个直不起腰挺不起胸连咳带喘的新郎和那个亭亭玉立的漂亮新娘,心里涌起一阵阵酸楚。她从新娘的目光里感受到难言的苦衷和诸多的无奈。
二叔就这样把二婶娶进了门。
傍晚,院子里的窝瓜架下,比往日聚的人还多,人们的话题自然是二叔和新娘子,大伙显然还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不知道谁问了一句:连忠哪去了?纳闷间,不远处的山崖上传来四叔那低沉哀婉的箫声。
五奶奶似乎觉得这调子和喜庆的气氛太不和谐,便冲着四叔大喊:“连忠啊!别吹了,黑灯瞎火的别招来鬼!”
大伙都笑了。妈和二妹没有笑。
箫声依然如泣如诉。
妈说:“连忠也该成亲了!”
二婶姓林叫艳茹,家原本住省城。父亲是省城一个研究所的研究员,五八年也就是二婶七岁那年戴上了右倾帽子。二婶的母亲是省城一个乐团的长笛演奏员。二婶身上流淌出来的清丽和骨子里透露出来的优雅和文静,绝不是山里姑娘身上能找得到的。
六十年代中期,疯狂地扫除牛鬼蛇神的年代,二婶的右派父亲理所当然地在被扫除之列。乐团的领导找到二婶的母亲,动员与其丈夫划清界限,并告知不然将会被一同遣送山乡。这个柔弱的长笛手意识到这将是一场生离死别,无论如何也要和丈夫在一起。
丈夫说:“为了女儿,你一定要留下来。”
妻子说:“留下孤儿寡母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与其两处受苦,不如苦在一处。”
二婶的父母连同十五岁的她,被无情的政治扫帚扫进了这穷山僻岭的芝麻峪。
山里人善良朴实,他们不关心外边的世界刮什么样的政治风暴,也不去管什么“左派”“右派”,他们只知道这一家三口是从大城市里来的文化人。山里人没有文化,但他们崇尚文化,喜欢文化人。他们敞开了善良朴实的胸怀接纳了这一家三口,丁大叔把自己的两间茅屋借给了他们。
二婶的父亲从此开始了劳其筋骨触及灵魂的改造。
山里人也不都善良,当那个治保主任贪婪的目光落在二婶母亲身上的时候,着实让她不寒而栗。她带着女儿时刻警惕着,不敢有丝毫的差错和闪失。
又是一个冬天,二婶的父亲和社员们一起上山伐树,他和丁大叔一起将树锯倒,然后抬下山去。丁大叔说:“你身子骨弱,你抬那小头。”
父亲说:“你年岁大,还是我抬大头。”于是抬起了树干的根部,放在了肩上。丁大叔抬起了树干的另一头,两人一前一后摇摇晃晃地往山下走,走了一段,丁大叔扭头问:“行不行啊,撂下歇会吧!”
丁大叔的话还没说完,父亲哎呀一声,脚下一滑,仰面倒在地上,树干重重地砸在他的胸上。这个年轻的研究员,连一句话都没说就扔下了自己念念不忘的研究课题和深爱的妻子女儿。塌天大祸降临在母女俩身上。母亲痛不欲生。政治上的磨难,生活上的艰辛她都能忍受,有丈夫就主心骨,和丈夫在一块儿,再苦再难都有快乐,然而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夺走了丈夫的生命,她真的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着女儿痛哭不止。
丁大叔又是惋惜又是自责。和他们相处的几年,他确认这一家三口是好人,他不明白这世道出了什么毛病,怎么让这些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到这大山里干这么重的活,简直是造孽。他后悔自己没坚持抬树干的大头,或许那样就会避免这场灾难。丁大叔老泪纵横,全力帮助料理后事。当他看见治保主任前前后后地转悠着,心里蒙上了重重的阴影,暗暗地为母女俩捏了一把汗。
二婶母女俩在痛苦和艰难中挣扎着。转眼间清明节又到了,这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三个清明节。一大早,母亲对躺在炕上的二婶说:“我去你爸坟上看看,你感冒还没好,在家好好呆着。”
“妈,让丁大婶陪你去吧!”二婶用病怏怏的声音说。
“不麻烦他们了。我去一会儿就回来。”母亲边说边向门外走去。
临近中午,丁大婶悄悄地走进来,轻声问:“艳茹,你妈呢?”
“到我爸坟上去了。”
“什么时候去的?”
“一早就走了,我正着急呢!”
丁大婶急忙跑回上屋,向丁大叔说明了情况。丁大叔二话没说,小跑着向外奔,迎面差点撞上了失魂落魄的母亲。只见她跌跌撞撞地进了屋,一头栽在炕上。二婶哭喊着问她出了什么事,母亲只是紧闭双眼,一句话也不说。
“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了?”丁大婶紧张地问丁大叔。
沉默了好一会儿,丁大叔叔说:“往后她们娘俩再出门,你给她们搭个伴儿。”丁大婶答应着,长长地打了个唉声。
傍晚,丁大婶端过来两碗稀饭,让二婶娘俩吃,二婶勉强喝了几口,母亲一口也没动。夜里,二婶不停地发高烧,为了不影响母亲休息,她用被子紧紧蒙住头,不知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睡去。朦胧中觉得有人摇晃她,急急地叫她的名字,她抬起无力的胳膊掀开被子,丁大婶站在她面前。
“艳茹,你妈呢?”
二婶紧张地看了一下身边,惊慌地说:“不知道啊!”
丁大婶慌张地几步跨出房门,朝着上屋大喊:“老头子,艳茹妈不见了!”
“不好!要出事!”丁大叔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喊了几声没人回应,便向门外跑去。当他来到坟地,远远看见二婶母亲吊在丈夫坟前的树上,丁大叔哎呀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没了父母的二婶,在惶惶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孩子,人这一辈子说不定会遇到什么灾什么难,遇到什么灾什么难这日子都得过呀!你这么年轻,日子还长着呢,得咬牙往前挺啊!”丁大叔和丁大婶不时地劝慰着二婶,他们可怜着心疼着这个苦命的女孩。
“艳茹啊,等你妈百日后孝期满,大婶帮你找个人家,也离开这个鬼地方。”
丁大叔和丁大婶,为避免二婶再遭不测,商量了好一阵子,才决定把二婶介绍给他们的外甥,也就是二叔。
二叔爱二婶,他不知道自己哪辈子烧了高香,娶了这么好的媳妇。原以为这辈子光棍是打定了,连娶媳妇的梦都不敢作。现在媳妇真的娶到家了,二叔乐不可支。成亲那天晚上,他轻轻地坐到二婶的身边,轻轻地攥住二婶那细细的、尖尖的手,抚摸着,贴在脸上,亲吻着。然后抚摸着二婶那俊俏的脸,动情地说:“艳茹,我和妈都会好好待你,只是我这身板,什么活也干不了,你嫁给我要挨累受苦,实在委屈了你。”
听了二叔的话,二婶抬眼看了看他,眼泪象泉水一样涌出来。十几年的委屈,一连串的痛苦遭遇,似乎一下子都化作了泪水。七岁时成了右派崽子,她就再也没有过快乐,除了父母之外就和书作伴,政治上的歧视,生活上的艰辛,不幸一个接着一个。作为青春少女,她不敢编织自己的玫瑰梦。如今,自己深受伤害的心灵需要炽热的情感慰籍,柔弱的身体需要强有力的男人呵护。二婶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自己的丈夫,无疑是真诚的,但是他不能给自己提供宽阔的臂膀让她依让她靠,他也没有强劲的体魄为她遮风挡雨。她不知道将来的命运会是怎么样,她的眼泪和着四叔悲凉的萧声不断地流淌,流淌……
准备闹洞房的光棍叔叔们看见二婶哭成了泪人,不免有些怜香惜玉,再也没有了兴致,悄悄地走了。
二叔给二婶擦去眼泪,轻声说:“别哭了,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好好歇歇。”然后给二婶铺好了被子,让二婶脱衣睡觉。
门外,大奶奶喊:“连柱啊,你嫂子们给捂被来了!”
“不用了!让她们回去吧!”二叔说完,一把拉灭了灯。
“看把他猴急的,连捂被都等不及了。连柱啊,悠着点,别累着啊!”嫂子们打着哈哈,笑着走了。
二婶实在是累了,身心都累了,她知道这里不会再有人伤害她,真的安心地睡了。
二叔坐在二婶的身旁,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咳嗽。他打开灯,仔细地看着熟睡的二婶。相亲那天,二叔没敢正眼多看二婶,他觉得只有人家嫌弃自己的份儿,没有自己挑拣人家的理儿,万没想到婚事就这么成了。这个俊姑娘现在就睡在自己的身边,成了自己的女人。二叔心里一阵阵激动,他俯下身,轻轻地在二婶脸上亲了一下。看着二婶惨白的脸和眼角残留的泪水,二叔一阵阵地心痛,他痛恨上苍,为什么这样不公平,把那么多苦难都降临在这么个弱女子身上,她怎么能担得起挺得住。
二叔毕竟是男人,他有男人的情和欲。夜里,他轻轻地解开二婶的衣服,抚摸着二婶光滑柔嫩的肌肤,不停地亲吻着。三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这样接触女人,激动得浑身发抖。二婶醒来,她知道二叔想做什么,虽然她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对二叔也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她想,既然嫁了他,他就是她的丈夫,他就有这个权力。二婶紧闭着双眼,听任二叔的摆布。
二叔越是激动越不自主的咳嗽,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成。当他伏在二婶身上的那一刻,整个人就只有喘气的份儿了。二婶把他从身上放下来,扶他坐好,为他捶背抹胸。二叔咳着喘着,绝望地摇摇头,看了看二婶无奈地低下了头。他意识到自己连丈夫最该做的都做不成了。
二婶什么也没说,直到天亮也没再睡。
清晨,四叔象往常一样,拎着两桶水边和妈打着招呼边把水倒进缸里。然后返回井台把桶打满,向大奶奶家走去。往日,四叔人没进院,声音就进了大奶奶的屋。这天四叔拎着两桶水不声不响地走进院子,又不声不响地进了屋,他看也没看二婶一眼,径直地奔向水缸,抬起胳膊左一下右一下,把水倒进缸里,转身就往外走。
二婶在她身后说:“以后不用再送水了,我能挑。”
四叔回头看了一眼二婶,什么也没说,拎着水桶大步向外走。二婶站在门口,目送四叔走出院子。抬眼看看前面的山,又仰脸望了望头上的天,似乎告诉自己,新的生活开始了。听见二叔的咳嗽声,二婶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心缩紧了。
沟里的人用疑惑的、审视的目光观察着二婶,寻找着各种问题的答案。然而,人们看到的是二婶极为平静地挑起了这个家庭的担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了下来。
山里的秋天景色很美,但山里人没有心思欣赏秋色。他们只是一门心思把种下的都收回来,而且尽可能的多收一把是一把。吃的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这一季节的收获关系到来年的生活,他们不敢有丝毫的怠懈。二婶也是里外不停的忙着。她的过门儿给这个家带来了生机和希望。秋日的下午,二婶把两条齐肩的小辫绑在脑后,扎紧腰间的小围裙,先把院子四周的苞米一穗一穗地掰下来扔在一块儿,然后挥起镰刀把苞米秆一棵一棵地割倒,捆在一起撮在墙角,之后蹲在地上把苞米一穗一穗地剥开,一对一对拴好,挂在篱笆帐子上。听见猪叫,随手拔了一棵白菜扔进猪圈。整个动作都是轻盈的,优雅的。
二妹不知被二婶身上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着,这种吸引决不是山里孩子对外来人的那种好奇。她喜欢二婶,经常默默地隔着矮墙看着二婶,二婶也不时向二妹投过来一个淡淡的微笑。二妹不经意地发现,常常站在那儿看二婶的还有隔着一个院子的四叔。
那段日子里,四叔沉静了许多,人们很少听见他欢快的口哨和高声大笑。这天从沟外回来,早早地卸了车,四叔又站在院子里看二婶。突然轰隆一声响,二婶家的猪拱倒了圈墙,撒欢似地跑出了大门。二婶吓傻了,不知所措。
四叔几步跑过来,先把猪赶回了院子,顺手从篱笆帐子上拔下一根棍子,交给二婶让她堵在门口,自己跳进猪圈,三下五下砌好了圈墙,又把猪牢牢地圈了回去。
二婶脸红红地,有些难为情地说:“谢谢你了,我…我都吓傻了,多亏了你,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四叔一声没吭,回头狠狠地剜了一眼坐在房门坎上的二叔,走了。
二婶怅然地站在那里。
次日,二婶忙完了活,解下腰间的围裙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看见二妹依着窗台在看书,便轻轻地走到矮墙边,微笑着问二妹:“娟子,看什么书呢?”
“噢,二婶!”二妹扬了扬手里那本破烂不堪的书:“《烈火金钢》,不知道四叔从哪弄来的,没头没尾地看得让人着急!”
“你喜欢看书吗?”
“嗯。”
“过来!到我屋里来!”二婶招呼二妹,随即转身回屋。
二妹连蹦带跳地跑过去。二婶打开那个大木箱子,见二妹进来转过头一笑:“呶,看吧!”
满满的一箱子书,二妹乐傻了。“哎呀!二婶,你有这么多书啊!”她激动地抚摸着书,回身紧紧地搂着二婶的脖子,使劲地晃着:“二婶,四叔要是知道你有这么多书,也得乐坏了!”
“你四叔也爱看书吗?”
“爱看!我那些小人书都是四叔买的。”
“看把娟子乐的,赶上吃饺子了!”二叔从外边走进来,拍了拍二妹的头,“这回有书看了!”
“二婶,你从哪弄这么多书?”
“是我父母留下来的。”
二婶抚摸着书,神情黯然。
“这些年是这些书陪我过来的。娟子,好好看书,书能让人长知识,也能帮人解除痛苦。”
至此。二妹觉得她对二婶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喜欢,她好象悟出了二婶身上什么东西在吸引她。
傍晚,四叔还没吃完饭,就被二妹扯着袖子拽了过来。
“娟子,什么事儿这么急,等我吃完了饭再说不行吗?”
“快走吧!这事儿比吃饭重要。进屋你就知道了!”
“娟子,从小就缠巴你四叔,长这么大也没正经!”妈见二妹对四叔连拉带拽,责备着,同时和四叔打着招呼:“连忠啊,吃饭没?”
“刚吃了一半儿娟子就非拽我过来。”四叔笑着。
“娟子,先别闹,给你四叔拿穗儿苞米吃!”
二妹答应着,从锅里捞出一穗儿烀苞米,递给四叔。然后跳上炕,打开柜子,拿出两本书放在四叔面前。
四叔急忙把苞米放在炕上,在衣服上擦擦手上的水,拿过书。“娟子,从哪弄到的?”
“二婶家。二婶有那么大一箱子书!”二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你二婶那大木箱子里装的是书?”妈惊奇地问。
“对!”二妹兴高采烈地回答。“四叔,你先看这本《三国演义》,我看这本《红楼梦》,看完了咱再去二婶那换。”
四叔嘴啃着苞米,眼睛钻到了书里,妈后来说什么他都没听见。
几天后,二妹拿着书去找二婶。
“娟子来了,想看什么书自己拿吧!我忙着呢!”二婶边忙着手里的活,边和二妹说着。
二妹翻腾了一阵子,回头问二婶:“二婶,那本《封神榜》呢?”
“小小年纪的女孩子怎么爱看《封神榜》?”
“二婶,其实不是我要看的,是四叔要看。这本《三国演义》也是他看的,我那本《红楼梦》还没看完呢!”
“你四叔自己怎么不来?”
“不知道,他不让我说是他看的。”
二婶停下手里的活,帮二妹找到了《封神榜》,又把《水滸传》递给二妹。“把这本也给你四叔带上。”
二婶的话音还没落,轰的一声巨响,把二婶吓了一跳,手里的书掉在地上。
“什么响?”
“准又是四叔在点炮。”
“点什么炮?”
“沟里谁家盖房子砌墙用石头,就求四叔用炮崩,四叔胆可大了,全沟就他一个人敢点炮。”
二妹一蹦三跳地走了,二婶看着那本《三国演义》出神。
自从二婶进了家门,大奶奶的嘴几乎就没合拢过。三十多年来,大奶奶含辛茹苦,带着二叔冷冷清清过日子,如今老的老,病的病,这个家太需要二婶了,大奶奶把生活的希望都押在了二婶的身上。看见二婶单薄的身子家里地里的忙,大奶奶着实地心疼,心疼归心疼,这一老一病总得有人养活,活总得有人干。大奶奶格外珍视二婶。吃饭的时候,大奶奶递给二婶一个咸鸡蛋:“多吃点饭,吃饱了才能干得动活。”
二婶说:“妈,你那么大岁数,他还有病,哪该轮到我呀!”说着把鸡蛋推给大奶奶。
大奶奶剥开鸡蛋,用筷子使劲地将鸡蛋黄抠出来,放进二婶的碗里。二婶又把蛋黄夹出来放进二叔的碗里。
二叔说:“你吃吧!我吃糟贱了。”夹出蛋黄按进二婶的碗里,并使劲地捣了捣。
大奶奶动情地说:“艳茹啊,你的身子骨要紧呀,咱这一老一病的娘俩,可就指望着你了!”
二婶心里酸酸的。嫁过来后,大奶奶和二叔给了她许多的温情,虽说二叔没有能力给她女人所需要的一切,但这母子俩的善良和真诚让她感动。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应该挑起的重量,苦和累都不怕,这些年她学会了承受苦难面对生活。
新婚之夜二叔要二婶不成,之后他又做过几次尝试,结果都失败了。二叔越来越自卑,他觉得自己实在没用,实在对不起二婶。那晚,他对二婶说:“以后我到妈那屋睡吧,晚上咳嗽耽误你睡觉。”
二婶柔声细气地:“别,我愿意和你睡一块儿。”
一想到父母去世后她一个人住在茅草房,窗外不时地晃动人影,二婶仍然感到心惊肉跳。她紧紧地依偎着二叔,似乎从这个病丈夫身上能得到些许的安全感。虽然二叔的咳嗽让她整夜睡不好觉,但她喜欢二叔那瘦骨零丁的手放在她身上,她是女人,她需要男人的爱。
大奶奶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抱孙子。
“过门好几个月了,艳茹也不见有身孕。”大奶奶跟妈嘀咕。
“大婶,这事可怨不得人家,艳茹说是连柱不行啊!”妈告诉大奶奶。
大奶奶定在那里,脸白得象纸,二叔竟连生儿育女的能力都没有了,大奶奶绝望了,人一下子堆了下去,更显苍老了许多。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从大奶奶的脸上滚落下来。她使劲地捂着嘴,极力地抑制自己别哭出来。原以为自己是最苦命的女人,结婚三年死了丈夫,。然而,眼前的艳茹,嫁给自己近乎残废的儿子,其情不是更惨。大奶奶为自己难过,更为二婶难过,极度的悲伤,使大奶奶病倒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