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骑马女人坐轿

○ 墨中白

1

村里好长时间没有死人了。

也许是春天吧。麻姐安慰自己说。

2

响午，阳光暖暖的。院墙上的柳树枝条缠满了嫩黄的叶芽儿，小腰都累弯了，圈里的白猪悠闲地晒着太阳，房顶上的黑猫眯着眼睛，偷望着巷子里两条缠绵的花狗。有风吹着酒香弥漫在小村的上空，引来百鸟欢叫。听着悦耳的唢呐声，麻姐知道又有女孩子出嫁了。

百鸟朝凤，麻姐爱听，她也不希望村子里有人死。可生死轮回，又岂能是人心所想的。对于小村人的死，麻姐并不悲伤，多年来，她习惯了，甚至有点期待。因为她总会在别人的悲伤中，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濉河两岸有人死去，对于其家人是悲伤的，可在麻姐看来却很正常，就如同冬天去了，春天就会来了一样。

麻姐经历了太多的死亡，自己的亲人，别人的父母。她虽然表面上看的很淡，其实，内心总会为死去的人祈祷，祝福他们一路走好，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3

小村人都说麻姐的命苦。麻姐嫁给男将时，是和父亲一起嫁过来的。她不忍心丢下父亲一个人生活。

父亲是个有名的纸扎匠，他不但会扎马，也会扎轿、扎楼、扎金山和银山，还有丫环……可父亲随麻姐嫁过来，只扎马。

濉河两岸有老先生仙逝，孝子就会找麻姐的父亲扎马。别人不懂，老头子为什么只扎马，麻姐也不明白父亲只帮孝子扎白马，连彩轿都不扎。问急了，父亲就告诉麻姐，马是有灵性的，白马虽然是纸扎的，但是如果不用心扎，扎好的马也就不是马，男人骑上不像马的纸马，别人会笑话的。

父亲答非所问。

后来，麻姐知道父亲把最漂亮的一顶彩轿，送给了自己的女人。母亲走后，父亲从来就没有扎过轿。给再多钱也不会扎。她虽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给母亲扎了轿后，就不再给别的女人扎轿，但却能感觉到父亲是爱母亲的，多少年还想着她。

麻姐在为母亲感到欣慰的同时，也心疼孤独的父亲，她发现爱原来也是自私的，甚至能让一个人的行为变得怪异起来。

麻姐生下女儿第二天，父亲就走了。

生和死就这么平静地轮回着。

父亲似是知道自己快走了。那段时间，他天天都在扎马。父亲为自己扎的那匹白马真威武，六个男人才将马儿举过头顶，烧白马时，麻姐没有在场，她还躺在医院的产床上给女儿喂奶。

麻姐感觉自己对不起死去的父亲，烧马时，她没有送别父亲，心里一直为这事伤心着。听男将说，马点着火时，窜跳老高，许多人看到火中的白马昂首狂嘶一声，欢快奔向西方。

麻姐总认为是男将逗她开心的，可小村人也都告诉她，烧马时，他们真听到马的嘶鸣。麻姐就相信父说的话，用心扎纸马，马就会有灵性。也才理解，父亲为什么给外孙女起名叫马灵。

4

马灵上小学二年级那年，男将得了胃癌，花尽家中积蓄，最终也没能留住男人。

送男将上路的那个晚上，麻姐自己扎了两匹高头大马。父亲走时，虽然他给自己扎了一个最威武的白马，可是她却没有亲自送父亲。

麻姐也曾跟父亲学扎马，可她扎马，总会想着心事。父亲没少骂过她，最后只得同意她嫁过来。成为人妻后，父亲就不骂她了。

她想也许父亲真的生气了，把女婿带去陪他说说话。麻姐流着泪扎好两匹高头大马。

送马给男将那个晚上，八个人抬着两匹白马，那马头虽昂着，眼睛却没有父亲说的那种神气。

燃烧时，马很快就倒塌了，眼前火光一片。

看着大火很快吞吃掉白马，麻姐哭了。

5

没有男人的日子，麻姐竞迷上了扎纸马。没事时，她就抱来芦苇，凭着父亲生前教她的记忆，绑扎出马的骨架。院里的五捆芦苇扎完时，麻姐的面前就立站一匹白马，左蹄抬起，马头高昂，如嘶。

麻姐不姓麻，脸上更没有麻子。只因为她爱扎着麻花辫子，穿的衣裳又喜欢花哨一点。有好事者喊她麻姐。后来，大家都麻姐麻姐地叫。却忘记了她的本名。

麻姐男将刚走时，有好心人就想为麻姐再找个男人。可她头直摇。别人就不好问这事了。

看着麻姐家院子里的白纸马，村里人见后，都夸，麻姐的白马扎得比她父亲的白马还精神。

濉河两岸有老先生去世了，孝子自然会找到麻姐，请她扎白马。

麻姐也不拒绝，选芦苇，扎骨架，裱白纸，描彩绘，一匹昂首欲奔的马，嘶立眼前。

冬去春来，生老病死。麻姐娘俩的日子虽过得艰难，但也不缺吃穿。

麻姐扎好马，还学会了扎轿，当然扎丫环，扎金山银山，也都难不到她。可孝子找到麻姐，她只扎高头大马，还有轿，再要扎别的纸物，给再多的钱，麻姐都不会接。

濉河两岸的人不懂，送到手的钱，麻姐却向外推呢。麻姐和她的父亲一样地怪。不，麻姐相对还好，她扎马，也扎轿。不像她的父亲，活着时，只扎马。

麻姐知道父亲对她的母亲是痴情一片，可这对别的死去女人却不公平。去那个世界，路太远，男人骑马，女人就该坐轿。赶路时，男人们都会得意地骑着高大的白马，女人没有一顶漂亮好看的花轿，哪行呢。

麻姐扎马时，有人会调皮地说，扎宝马，男女都能坐，跑得也比马儿快。

麻姐总是一脸认真地说，那个世界没有车来车往，只有马和轿。她知道宝马不是马，是一种很贵的车。现在孝子都要求扎。

大家都知道麻姐只扎马和轿。家中有老人仙逝，孝子找到麻姐，不用多说，只需告诉是父亲还是母亲就成。走的是男人，麻姐就给扎马，是女人，就扎轿。如果两位老人都不在了，麻姐扎马，也扎轿。

麻姐只扎马和轿，别的物品，一件不扎，没有商量的余地，可孝子还是乐意找她。麻姐的轿扎得漂亮呀。特别是马，高大威武。如果不找麻姐，请别的扎纸匠扎再多的物品，村里人只要一看到那白马，就知道不是麻姐扎的。

大家都说，麻姐扎的白马，威风。摆放在灵棚前，比宝马还气派。

6

麻姐接下扎马和轿的活儿，就会用心去扎好。轿是死物，不像马是活宝。扎轿讲心情，要求扎的轿漂亮好看。女人吗，谁不愿意坐着一顶漂亮好看的大花轿呢。扎马就不一样了，要用人的心暖马的心，这样的马才会有灵气。不然，扎的马就似驴，像骡子，不是马。

在麻姐的眼里，那一根根芦苇，就似马的骨，每次扎马之前，她都会把上次没有喝完的酒瓶拎出来，倒上一杯酒，酒在芦苇上。接着再倒一杯，淋在自己的手上，让那股凉，直逼到心口。睁开眼，麻姐就会一饮而尽第三杯酒，呛得眼泪都出来了。麻姐泪也不擦，拿过芦苇扎，扎着扎着，她就听到耳边有马嘶鸣。那欢快的鸣叫声，让她想起了死去的父亲还有她那苦命的男将，她感觉自己不是在扎芦苇，而是在为马梳理皮毛。她的手变得异常灵巧，手扶的马匹，变得温顺听话，只等主人跨上它，奋蹄而去。

一匹高大精神抖擞的马立在麻姐面前时，麻姐抱着马头哭了，泪湿了马眼，那马就更有灵气了。

麻姐很少喝酒，只有扎马时才会喝上一杯，她总认为，马是送给男人骑的，马要忠诚听话，但却不能少了刚烈，不然去西天的路太远，马如何跑得快。喝上一杯酒，她就感觉到酒顺着她的手，流淌进马的血液中，并在马心那里汇合一片。

扎轿时，麻姐是不会喝酒的。轿比马好扎多了，扎轿讲的是心情快乐。她会把家里那个音质还不错的旧录音机搬出来，放上一曲天仙配，然后在优美的歌声中，编着芦苇，裱着彩纸。扎花轿时，麻姐尽量想着开心的事，她知道这个花轿的女主人不在了，在人世上，受了太多的苦难，去那个世界的路上不能再不开心，要像出嫁的新娘一样，眼中流着泪，心里甜如蜜。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女主人乘坐的花轿，扎得漂亮，好看。

花轿扎好时，麻姐还会用小彩玲挂在花轿四角，有风吹来，叮铃铃，悦耳动听。女主人坐在这顶漂亮好看的大花轿中，一定会很开心的。麻姐总是这么想。

孝子找麻姐扎马和轿，还因为麻姐给每个仙逝的人扎马和轿都不会一个样式的。

有孝子找到麻姐要扎马，麻姐总会找个合适的话题，探听出马主人是生病死了，还是无疾而终，如果是病死的，她扎的马就会昂首盼望，前蹄扬起，主人骑上这匹欢跃的马，就会忘记病疼的折磨，开心一路；主人若是无疾而终，她扎的马会温情地回望马尾，似是驮着主人，留恋着这幸福的人世间，不愿意离开身后的满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