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昆曲《玉簪记》有感 (于丹)
(2010-11-08 00: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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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曲《玉簪记》有感
于丹
这些年来,当“庸俗、低俗、媚俗”成了社会的一种司空见惯,人们自然就会为“文雅、高雅、素雅”的失落而几声叹息。
比如说吧,深沉美好的情感变得“快餐化”了,连“羞答答的玫瑰”也“恶狠狠地开”了。而在电视荧屏上,有些节目或以露点作为亮点,或以出位博取眼球,或以审丑取代审美,甚至把不要脸宣称为自信心。
然而,浊流毕竟不能掩埋清风。追求美好、高尚的人们,心中总还有个念想。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于丹日前在接受《解放周末》采访时,不经意间聊到审美境界的话题,她谈起了观看白先勇先生新版昆曲《玉簪记》后的感想。现予整理发表,以供读者品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是世界上怀有深情的人,对一切事物所怀有的态度
白先勇先生的昆曲《玉簪记》在上海的演出,我去看了,感觉很好。让我更感动的是白先生对昆曲所表现出来的那份执着。对于美,他有一种近乎宗教般的信念,我很少看到一个人对于美的事业可以如此执着。
上世纪80年代,在我读大学的时候,中文系课本中选取了白先生不只一篇的作品,他的《玉卿嫂》、《游园惊梦》,我都是在那个时候读到的。
白先生是在台湾成名非常早的作家,30岁的时候就已经奠定了自己在文化史上的基石。到40多岁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享誉海内外的文化大家了。所以,白先生完全没有必要在自己年过花甲的时候,再辛苦集资、四处求人去做事,他本可以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但是,因为昆曲,他仍在奔波。
昆曲的美,是白先生生命中的深情。就如同汤显祖《牡丹亭》里的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是世界上怀有深情的人,对一切事物所怀有的态度。爱一件事,爱一个人,爱一种音乐,爱一杯茶,爱一处风景,爱一本书,那种深挚之爱,是没有多少可以讲得清理由的。也只有那种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才是世间至情。
白先生对于昆曲的深情,就是当他自己有能力去做事的时候,他会一一去做。《牡丹亭》、《玉簪记》都是大家很熟悉的昆曲本子,但现在为什么老百姓有一种开玩笑的叫法,叫“白牡丹”、“白玉簪”?就是因为那是白先生的本子。
我看《玉簪记》的时候,特别感动。如果从传奇敷演成故事来讲,《玉簪记》非常单纯,并不容易敷演。比如“琴挑”、“问病”、“偷诗”、“秋江”这四折,都是我以前非常熟悉的折子,这次白先生只加了两个小的过场折子。
第一场“投庵”,介绍陈妙常、潘必正是怎么在庵中相逢的,还有就是陈妙常怎么投庵变成了出家人,怎么避乱的。紧接着就是“琴挑”的缘起,讲两个人在琴曲中相通。然后是“问病”,潘必正因为思念陈妙常就病了,陈妙常随着庵主去探望他。接着是“偷诗”,潘必正回来看陈妙常,偷到了她的诗。这之后又加了一个小过场的折子,就是“催试”,潘必正的姑姑也就是庵主,发现了两个人的私情,就逼着潘必正去赶考。这个小过场之后,就是经典的“秋江”。
与《牡丹亭》不一样的是,《玉簪记》的折子更为完整,所以在看完“琴挑”的时候,我跟白先生说,我知道您只是删掉了一段,就是潘必正走出去的时候唱的“巫峡恨云深,桃源羞自寻”,其余的都保留下来了。
白先生非常惊讶,他说,就动了这么一点点,你怎么知道?我说,这个折子我从小就看,看了不下十六七遍了。所以,在保留原汁原味上,《玉簪记》做得更好。
彼此心迹的那种吐露,在琴声中的那种怀抱寄托,那种典雅的情怀,多么让人心动
我看《玉簪记》的时候,能体会到白先生的一往情深。
《牡丹亭》写了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这样一个感天动地、生死异界而终成连理的故事。《玉簪记》写的更是一个惊世骇俗的恋情故事。在中国人的头脑中,这些都是超越世俗的爱恋,为什么还会感天动地,流传六百年?我觉得就是因为它的至情至性。
去看《白玉簪》,你会特别感动。就拿“琴挑”来说,琴声中的两心相许,表现得是那么细腻。书生潘必正一个人在深夜之中,听见飒飒风起,秋叶摇落,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暗惊。 “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 ”他突然想起了宋玉当年写的《悲秋赋》,听见扑簌的树叶落下来,吧嗒一声惊断了客子的残梦……而今天,我们还有什么样的梦这么纤细?潘必正披衣而起,“白云楼下闲步一回”。他唱了一句,“闲步芳尘数落红。 ”他一个人走在芳尘之中,数一数落英缤纷。落红不是无情物,来到世间一次,总要有人数过它的痕迹,才不枉来过一场。对于这样的开端,我一直心存感动。
然后潘必正就听到了陈妙常自言自语,“连日冗冗俗事,未曾整理冰弦。今夜月明如水,夜色清凉,不免弹《萧湘水云》一曲。 ”抱琴弹向月明中,就惊动了潘必正,“步虚声度许飞琼,乍听还疑别院风,听凄凄楚楚那声中,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 ”意在高山,意在流水,两心暗许,在没有见面的时候,都在琴声中通晓了。所以潘必正一下子进来,陈妙常也很惊讶,说先生此来莫不为听“云水声寒一曲中”。
我就总会想到今天的年轻人,很多人说恋爱这件事情变得越来越无趣,唱唱卡拉OK,泡泡酒吧,逛逛街,还有什么?而古时候彼此心迹的那种吐露,在琴声中的那种怀抱寄托,那种典雅的情怀,是多么让人心动的啊。我喜欢“琴挑”那种典雅的情怀,喜欢那种男女之间情愫暗通,融进了很多意象,美丽而忧伤。
接着,两个人就互相邀请。陈妙常说,我听说足下指法精妙,是不是可以请教一曲,潘必正就弹了一曲《雉朝飞》。陈妙常越听越不对,说这是丧妻之曲,“念寡阴兮少阳,怨鳏居兮彷徨,彷徨。 ”陈妙常就说,先生正是少年,你为何弹无妻之曲?潘必正说,我真是无妻啊。然后他就请陈妙常弹,陈妙常弹毕,潘必正就说,琴声好是好,但就是有些太孤单、寂寞了。陈妙常说,“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 ”就是这些世间的事情,怎上得了我眉心? “柏子座中焚,梅花帐绝尘”,我自己是冰清玉润。潘必正说,但你看“露冷霜凝,三星照人如有心”,你在这样一个夜晚,“衾儿枕儿谁共温? ”在琴曲中的这种沟通,是一种多么细腻的眷恋。
“问病”就是潘必正病了,陈妙常去看他,他的病一下子就好了。潘必正再回去看陈妙常,陈妙常自己写了首诗压在那里,他偷出来一看,觉得两心相知了,所以他们之间是“一首词、两下情、三生缘”。多简单的9个字,就是这么简单。一篇文章中两心相通,一瞬间三生缘定。谁是红尘,谁是出家?在那一瞬间被打开。一直到“逼考”“秋江”,两个人隔水相望,一路上相追相随。
不舍得喝彩,不舍得惊动这琴声,不舍得打破这种宁静
《玉簪记》的内容比起《牡丹亭》来讲,要简练很多,单纯很多。它没有生死异界的惊心动魄,但它更贴近今天红尘中的恋情。那种情愫暗通的过程,那种两心相许的欣喜,那种黯然伤别的惆怅,如果我们今天肯去触摸,一切都在。
但是我们总觉得这些东西对现代生活来讲,有些过于寡淡,不太过瘾。我们的口味被快餐给搞坏了,那些油炸食品,上面撒着浓浓的胡椒和辣椒,破坏了我们的味蕾,让我们只对油炸和重调味品有所感觉,而当一种食材在调动它清淡滋味的时候,似乎很难打动我们。
这种朴素而浅淡的情怀,就如同那种清淡的原汁原味的食品,能不能够让它们在一个快餐时代,重新恢复我们的味觉?今天听昆曲,就是让我们从文化油炸食品和快餐中解脱出来,回到一种朴素而健康的清淡生活。
我看《玉簪记》的时候,就觉得白先生诠释得越来越仙风道骨,特别是两位优秀的青年演员――小生俞玖林和闺门旦沈丰英,表演得越来越出神入化。
我最早看他们俩演《牡丹亭》的时候,吸引我的是他们是俊男靓女,还有他们的那种风采翩翩。但是严格来讲,作为一个看了二十几年戏的观众,在看《牡丹亭》时我对他们俩的演技,还不敢说完全肯定。因为我看戏非常挑剔,我看《牡丹亭》里的折子看了太多了。看《玉簪记》,我的门槛也很高,光看“琴挑”,我看浙江昆剧团汪世瑜老师演的,就看了不下十六七次。“偷诗”、“问病”我是看岳美缇、华文漪老师的,看了不下七八次。这些人给我吊起了门槛,我再看这两位小演员演,还能看出什么感觉呢。
但是我看《玉簪记》的时候,叹为观止。我跟两位演员讲,他们俩的演技比在演《牡丹亭》的时候要前进了一大步,淡而隽永的东西所流露出来的功力,是更考验人的。实际上这几折戏都不是很难,但是这几折戏都非常朴素。
白先生从三天连演的《牡丹亭》,压缩成了现在一天晚上六折的《玉簪记》,体量上减少了,但是演员的唱功更精致了,更原汁原味了。灯光舞美都以一种非常中国的元素,以水墨的意味流露出来。
其中还有个元素让我动心动容,那就是“琴挑”中用的那架古琴,那是李祥霆老师从何作如先生处把真正的国宝九霄环佩(唐肃宗登基时之皇家纪念琴)借出来,在现场弹的。所以在“秋江”的结尾是李祥霆老师在幕后弹那架古琴。最后“当”地一声收尾的时候,全场肃然,寂静得没有人敢鼓掌。那种力量,古琴在里面的那种融合,当时我就屏息静气。
看戏的人看到精彩处,都是忍不住喝彩的。我第一次看出一种感受,就是不舍得喝彩,你不舍得惊动这琴声,你不舍得打破这种宁静,你不舍得鼓掌和喝彩,而是进入了那种肃穆、庄严、典雅的情怀。
只要我们用心去熬,把食材本身的香气调出来,大概就是最好的境界
这让我想起了有一次在台湾吃饭的经历。第一道菜是一碗浓汤,雪白雪白的。我喝一勺,鲜的啊,你会觉得鲍翅汤啊、佛跳墙啊都没有这么好喝。我很惊讶,没有荤的食材怎么会这么鲜呢?我就问,这是用什么调出来的?大厨说这就是菌汤,就用了四种蘑菇。
当时星云大师说了一段话,他是淡淡说的。他说,我们出家人从来不用浓油赤酱,我们也不能用各种辛辣的调味食材,我们唯一有的就是时间,我们就是在时间中用心去熬,把食材本来的香味调出来,这就足够了。你不要看这里只有四种菌菇,但这汤是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熬的,熬一段时间放一种菌菇进去,熬一段再放进去一种。我又问,那最后怎么能这么香呢?他说,最后就是洒了一把磨碎的白芝麻到汤里。
他的话让我印象深刻,我们有的是时间,只要用心去熬,调出食材本来的香味,就足够了。我看《玉簪记》就是这样一种感受,它不是一个快餐文化时代那种过于浓油赤酱,通过声光舞美的东西呈现的视觉奇观。中国戏曲最好的精神,讲究的是写意,写意是需要空旷而传神的。在舞台上,一个圆场跑下来,十万八千里过去;“当”一声钟响,一夜已经到了天明;马鞭一挥,胯下就有战马;双手一推,眼前就有门扇。这样的写意,我们不用声光电这些过分现代的东西。其实只要我们用心去熬,把食材本身的香气调出来,大概就是最好的境界。
在《玉簪记》里,我看到了这样一种淡而隽永的美。
白先生越来越走进了昆曲那种本来的纯真与简练的境界。 “白玉簪”是我很喜欢的一出戏,它讲了那样一个简约的爱情故事,代表了白先生的执着守望,他把美当作信仰结出来的一个个果实。
今天这个时代,我们不仅失去了那种有质量的欢喜,甚至正在失去那种有质量的忧伤
还是让我们更贴近昆曲最原汁原味的东西,因为它会给我们今天的生活提供一个坐标。昆曲的主题里面很多都是特别的题材,但是为什么在今天还有意义呢?因为我们得意而忘言,超越这些题材,你能获得生命的坐标。
《牡丹亭》需要打破的是生死阴阳,《玉簪记》需要打破的是红尘和出家,这些在今天看起来都是不同寻常的事情,谁敢超越生死?谁敢超越僧俗?但是为什么昆曲能做到呢?
它让我们联想到,今天的很多物理障碍,都在逐渐打破。比如说我们现在有了高铁,有了飞机,再思念的恋人,再遥远的距离,就算是要从中国飞到美国去,不到一天一夜也就见着了。现在还有视频电话、电子邮件,随时挂在网上,什么样的相思不能倾吐,现在已经不存在“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的那种无奈,不再需要“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已经不是那样的“一种闲愁,两下心情”。但是当所有障碍被打破之后,唯独成为问题的是我们是不是还拥有相思的质量。
当相思的物理条件都被克服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再相思,这是今天让我们怅然若失的一件事。
今天这个时代,我们不仅失去了那种有质量的欢喜,甚至正在失去那种有质量的忧伤。今天的我们有多少是具有品质的忧伤呢?我们的那些事都叫烦恼,因为失业,因为失恋,因为失去了什么东西,我们就烦恼了,焦虑了,沮丧了,这些情绪都有,它们都不是忧伤,忧伤是血液中的一种特质。
真正的忧伤如同李商隐说的,“春花生时春恨生,秋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8岁时,我第一次读这首诗,莫名其妙眼泪哗哗就下来了。那时我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我就在想,这个人的生命多苦啊。“春花生时春恨生”,春天花刚开,他开始伤春了。 “秋叶枯时秋恨成”,秋天颓败的时候,他开始悲秋了。他自己也说“深知身在情长在”,他深深明白,此身常在,深情常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这一辈子就要在四季流光的蹉跎中,不断地伤怀、憔悴,老去了生命红颜,这是什么样的深情啊!
杜甫说,“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每见江水起,江花开,人生有情,眼泪就下来了,就沾到胸襟上。所以刘禹锡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人间沧桑更替,但是寒流依旧,江山依旧。
我每到一处名胜,都会想到千古江山代谢、寒暑古今,“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此一登临,心中怀着多少事啊,那种心事的蹉跎徘徊,让古往今来的忧伤都在那一刻注入了心头,那才是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今天我们会失去很多有品质的忧伤,我隔一段时间就会听听昆曲,看看诗词,因为这些是这个民族血液里的一种基因。我们需要不遗忘,我们需要让它们始终都在,我们需要不断地拿出来温习。
我之所以敬佩白先勇先生所有的努力,就是因为他所做的这些事情,以一种简约的传递方式,让今天的年轻人体会中国人典雅的美丽与忧伤,这种美丽与忧伤隽永、绵长,它没有伤到那种让人不堪回首,而是让你觉得每个人因为忧伤而使生命获得了一种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