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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茨基的《一九八零年五月二十四日》
在某种意义上,阿赫玛托娃应是俄罗斯白银时代的一个代表人物和遗响。而布罗茨基作为被阿赫玛托娃看重的、作为她们这一代人的一个传人,理应被我们看重。
就我个人而言,事实并非如此。在这个问题上,我肯定有两个惊讶,一个是他的获奖,因为在此以前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个传奇人物;一个是他的突然离世,那时他才50多岁,真的是太意外了,太震惊了。我不由得想起他的名作《悼念约翰.邓恩》,那是我最早接触他的诗作之一,在这一点上我可能与布罗茨基有同感,因为约翰.邓恩生前籍籍无名,是艾略特将他发掘的。所不同的是,对于这些我都是一眼掠过,而布罗茨基为阅读这些英语诗作,认真地自学了英语,翻译了他们的作品。为了读懂原作而做这样的努力,恐怕这样的人已经很少。
如果要我说出布罗茨基的作品,我只能说出他的一篇评论《文明的孩子》,那真是一篇杰作。至于诗作,我虽然将《布罗茨基传》看了三遍,对其人生和阅历佩服的紧,但他的作品还真说不出来,只有“献给奥古斯都的新篇”等寥寥数篇。直到我看到——
一九八零年五月二十四日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穿燕尾服、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地球的
阔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离开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干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确实,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
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
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黄灿然 译)
未找到布罗茨基早就翻译过来的诗集《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我到网上搜索布罗茨基的诗,马上就发现这一首生日诗。开头的第一句就把我给吸引了:“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由此开始了愉快的阅读布罗茨基之旅。
当然,我不是凭空想到去阅读。那是9月底一次活动上,一位俄语翻译家专门谈到布罗茨基的“诗散文”,这是一个新提法,同时翻译家还介绍,在西方,布罗茨基用英文写作的散文比他的诗歌更有名,为此我阅读了布罗茨基回忆英国诗人、作家斯蒂芬.斯彭德的文章,确实感到不同凡响。
其实我真正思考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不能立即接受布罗茨基的诗。我现在的阅读,实际上属于补课。这样的情景已经不止一次了,包括聂鲁达在内,帕斯在内。回想了一下,应该是最初的阅读不对路,与我当时的心境不合。当然一个更大的可能是,就是首句是否吸引人,当然我现在认为这个说法站不住脚。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相当有技巧。如果直写坐了几次牢,肯定比较乏味。这一句和随后的几句,都是描写作者不幸的生活:坐牢和流放。精彩的诗句此时源源不断,比如这句:“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地球的阔度。”既是实写,又是虚写,视野和意境十分开阔。冰川既是方位,又是高度,这个词的本身,就使人不寒而栗。而这样的句子也只能是属于布罗茨基本人:“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除了干水什么没喝过。”因为这又是十分开阔的诗句,加入了匈奴人的元素,并立即予以写实。我们写作时总愿意使用一些宏大的词汇,但有时效果不好,显然,我们缺少一些填充的东西,比如细节,而这细节也必须极写,例如“除了干水什么没喝过”(当然,这里的“干水”一词译得有点使人费解,疑是“泔水”)。然而开头开好之后,不是说可以放心大胆地离开,有时还必须回来照应,比如他接下来的句子是:“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确实,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调校至低语。”即使是流放时候,他也时常要做恶梦,而布罗茨基写得如此委婉:“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梦中。”生活的后遗症其实一直跟随着他,此时我就想到了他的早逝,定是早期的生活损坏了身体。
自然,要看一首诗的好坏,结尾也是一个重要的标识。这首诗的结尾也十分了得,在简叙了自己的生活之后,他说:“现在我四十岁。\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这里有两个地方值得注意,一是诗歌的起承转合里的转合,他用了“现在我四十岁”来过渡,真的是很自然;二是结尾出乎意料,尽管生活给予他太多的苦难,但他依然是那么坚定:“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用如此极写的句子来表明,来感谢生他养他的土地,的确具有俄罗斯诗歌传统的遗响。
寥寥几句,就叙写了漫长的四十年生活,这就是诗歌的伟大之处。
2014、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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