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年谱(下)

丙戌，年三十五岁。同刘抚军出闽，江抚无署，暂假虔州道署行事，同入赣，则吉安被围，万督弃之去矣。府君不能赴任，刘公留之幕中。吉安破，北兵至赣，府君辞入闽，刘乃以家眷及宦橐托府君携付其弟客生。舟七艘，中道为乱兵拦截，从者仓皇欲弃舟去，府君出舱与其首领好语，其将张安也，即往拜张安，张安麾兵退，舟得全。逆流上雩都，客生在焉，闻抚军与战败被获，相对涕泣。次日，有人自北兵出，接抚军书曰：“予不得死，拘于高进库营，高吾同乡也，善视我。我不能脱，终是一死。钱子所携橐以十分之一酬之。”府君大笑曰：“公未死，忍分其橐哉？”留长子长汀署中，遂去，复进闽，至延平。延平方为行在，地冲甚，司李缺即补焉，奉上台差委无宁刻，已檄行属县催积谷银两。八月初一，辞朝下县，由顺昌、将乐、沙县至永安，惟永安有现存三千金。有江右宗室卖扎派饷，县役以数十金易一参将扎，付即黄盖，拜本官用平行礼。县令中道迎控之，次早放告，有告此事者，即捕获三人惩治之，余党一时瓦解，宗室狼狈出城去。回至贡川，闻延平变，府君属县令以现成物解赴汀州，令不肯，愿与府君同贲投诚。府君知其意变，急散吏役，从一老吏门子奔汀州，到归化胡枋村，知汀州已破，上蒙尘矣。不能前，再遣人讯大兄信，亦不知所，在府君意长兄必随二刘入粤，是时，刘抚已逃回，与弟客生俱在汀也。遂困村中，沙县生罗埙等闻之，遣人迎至北乡寨度岁。

丁亥，年三十六岁。寓北乡寨，以发未剃，终日闭户吟诗。时从僻径舆入顺昌横坑竹坞，居数日，又返。至秋大病。地方起兵建宁，为王祁所破，各乡鼎沸。府君力疾走邵武水口寨避之，而邵武兵复如麻，有称“德化王”者举兵围顺昌，久不拔，遍讯府君所在，将甘心焉，已，知即永安散扎之宗室也。吾邑有赵生培者，流落闽中，府君在归化村见之，以同乡邀与同寓，其人倾险相负者非一次。矣见府君病危，即欲分装散去，府君不得已，以数十金赠之，又赠其兄十二金，伏枕泪泣而别。既至顺昌，即投“德化”，言府君与今延平推官徐某善，内外阴通。“德化”遣人物色，见府君在床发未剃，疑之，以情告府君，且曰：“必往见。”府君稍能起，即力疾往。“德化”盛气以待之，环以兵刃，府君从容与谈。其人固明敏，慨然叹善，遂纳交与誓盟焉，府君虑赵生谤且不已，遂复走沙乡旧居，而沙县已为罗南所破，拥新建宗侯人府君遂依宗侯以居，逃死而已。已，永安为镇江何应佑率峒贼破，掠夺无遗，妇人被掠不听赎。邑人士知应佑为府君同乡，星奔沙县迓府君往。府君在北乡寨，应佑曾遣人致书，语其人曰：“吾至戚也。”府君初未识，不答书，又言非戚。应佑恨之，府君不知也。比至永安，方与武进龚震坐谈，而应佑拥兵围寓直入，数府君睁目切齿曰：“子非开少弟耶？吾钱氏婿，奈何以我冒认耶？”遂拔刀，刀不出室。府君曰：“言镇江则知矣。昨来者言君是桐城人，我故疑之。”府君知其欲以府君为贼党证据，谩骂曰：“少年，与汝谐谑，使酒任气，今干成如此大事，尚作少年狂态耶？”色稍和，环围者稍稍解去，应佑遂起曰：“且到我营。”府君急唤舆夫张盖以往，贼党见之，皆延平属邑人，曰：“是故理刑也。”皆起，状甚恭，应佑气夺。府君索饭，又卧其榻，见一少年过，问为谁，曰：“予子也。”良久，且骂之曰：“我为尔舅父，宁不拜乎？”遂拜。令舆夫送至寓，府君徐往，饮以酒，酬以笔墨。应佑喜，复过府君寓谈，尽欢，留府君久住，府君唯唯，连夜出城，复至沙县。而沙县乱民借义兵掠夺，其将派饷诈骗，府君语新建，惩治数人。其凶首罗琏勾江西贼刘秋突入府君寓，尽掠所有，并缚府君捶楚且毙。合城百姓噪呼走救，贼惧，弃之而去，半夜乃苏。自病至今未三月，三犯难事，危矣！危矣！

戊子，年三十七岁。顺昌溃。沙县将走。已，知江石金声桓参将郭天才入关，托辞救闽，实欲内应破顺昌，大掠而下，故不至沙县。孝廉邓可权谓府君：“满城皆贼党，公不可久居，村又无容身处，且避之大田，须募兵以自卫。”府君遂往大田，有曹武举兵三百人愿以属府君，而大田乱作，杀田氏一门。府君去大田，微闻江右有反正信，欲出关，此三百人愿护府君至沙县。比至而北兵已有哨马到城边，贼党尽走，邑人见马少，且登陴出战，可权出见府君，且留兵城外堵截为后劲。邑人轻进，马追回，散去，而府君兵亦溃。府君奔山伏草间，骑急追及之，草间伏者多，搜杀数人，而府君得免。会大雨，骑亦返。府君迷道不能入城，随土人行，转走向南，去城愈远，饥困笋寮者数日。有姜生员物色之，赠金二两，乃觅人送过城北旧所寓村，为出关之计。送行者亦不知路，过小村为土人所识，自称本系银匠，曾受官恩，夜让床宿。次早，父子舁肩舆，渡大水，随者不能从矣。皆至此村，其家闻信，以为必死，方延僧作佛事招魂，而府君忽至，僧尽惊散去。府君急束装为出关之计，随路义兵截路，幸发未剃，以示之，皆放行。至和平里，为兵主傅光终所留。傅败，栖大愁岭，不食盐半月。由黄土隘出闽，自庆曰：“今日亦得离虎穴耶？”至熊村，防关兵以为乱兵自闽中回者，尽缚之，掠其资。府君出关时，先令写旧衔帖，即持谒，且示以发，百计脱免，投寿昌，皈阗然大师出家。阗然命且阅藏，从关内默窥之曰：“君意中尚有未了一事。”府君曰：“然。亡妻榇在吴，未移回；仅一子，散失，未得聚耳。”师曰：“若如此，了此两件事再来不迟。且粤东已反正矣，宜急往。”府君遂至新城县，寓黄氏老翁宅。值郭天才兵出关。是时，北兵薄省城外，金王收兵入城，听其合围，又调郭兵皆入城，其方略不可解也。九月，见有自粤东至者皆裹帻，始信粤事，遂结伴往所至之地。皆纪以诗，合闽中作，刻入生还集矣。过赣州，村中遇旧识者，言丙戌秋於赣州二刘舟中遇大兄，始知果在粤也。村人言郡中日出打粮，捉乡民送回，每人三石，三十里内，家无粒储。府知其坚壁清野矣。至南雄，於太守座上见鉴军张公，以所见坚壁清野，知其请降似为缓师以待南昌信也。何不以偏师出南康缀之，而以大队出湖东救南昌？此路郡县皆为我守，义兵如云，皆可为前驱也。张公曰：“我以君语语惠国，明早约君来面语之。”次早，张公来曰：“我述君语，笑曰：彼书生耳,安知兵事？”出降书见示曰：“此宁伪耶？”遂别府君。至韶州，遇平湖曹素臣，豪士也。许介宇赠以舟，顺风而下，至三水，即转风逆流而上，一日即抵端州。是时，上甫自西来，驻跸才数日也。府君抵岸，即令役直持字问二刘，去未久，有与役同至者，即大兄也。言貌装服，居然关中健儿也。相见悲喜，急往谢二刘，不复作仕宦想矣。久之，上一疏述闽中情事，南奔所见民情兵势，略似苏表。行在诸公争传诵之。有张凤翼者，与府君同乡同年，见之私语曰：“须有所费，可得温旨。”府君骇曰：“今日尚以贿求官耶？”张曰：“汝外吏也，宁无所携？”府君不答。次日，果奉该部知道之旨，府君亦听之，而随驾相识者颇多，言诸吏部，授善部主事。先是，至省时惠国欲补府君广州推官，府君见驭属吏犹奴隶也，力辞之，乃免。

己丑，年三十八岁。是春，议行考选。主持者，总宪袁特邱、掌垣丁时魁、副宪刘客生，皆旧友也。时魁知府君强项，与彼有异同，乃以资俸为言，府君在闽时同授推官六人，三人仅存：谢玄栗初授南陵推官，已行取入御史矣；惟府君与琼州推官汪蛟皆陷没，至是始至，资俸不及。府君曰：“资俸信不及矣。然我发一日不剃，犹是本朝一日之官，此三年发犹不可算三年俸乎？”皆无语。而刘客生犹欲进汪蛟，以琼州后破数月实因蛟举人也。蛟固与府君素厚。府君骂客生曰：“子论资俸乎，资格乎？汝以诸生冒授职方，无故改御史，是何资格？随以编修兼御史，未二年即以詹事兼副宪，是何资俸？人方以论汝，汝乃以此格我乎？”刘愤甚。汪蛟亦不列名。诸列名者，皆边徼外吏庸陋而已。未几，有枣阳王之封，府君乞为副使以出。至广州，刻生还集成，游甚快，不思返矣。会上特重制诰，以词林无人，欲慎其选，诏廷臣各举所知已仕、未仕者，吏部同詹、翰汇齐临轩亲试，如唐宋制科法。府君为留守瞿稼轩所荐，部文催还，以九月回端州，诸公始行考选。既已考定题授，上微闻当事有私，五日后复与覆试，多所更定，诸公气乃大沮。临轩之举，直迟至十二月始行。事详临轩纪及临轩曲小注中。入试时，例取詹、翰大臣阅卷，刘与焉，喜曰：“钱某今日为我门生矣！”私以关节，要府君先拜门生。府君大笑却谢之，曰：“使我即出客生门，亦不敢相认，自是天子门生耳。”遂入试。刘果同召。适外间有密疏。进言詹、翰皆鬻关节徇私，不可阅卷。上即时遣出，另用两辅臣。府君试出，知刘之入不知刘之出也。次早，往晤同庵，忽见客生，大惊，因语府君曰：“朝廷待大臣失体，然吾弟亦以交游受累。”府君曰：“君弟亦自取累耳。”发榜夜，同庵招饮，客生扶病出，惫甚，曰：“两辅臣科分深，所取不知何等人，我一片苦心，竟成虚愿。”言讫，而丁时魁出朝，以取定名姓列示之，刘大愧怍。

庚寅，年三十九岁。开馆教习，詹事黄奇遇、郭之奇争为教习师。郭曰：“我由庶常起家，黄固由外吏考授，岂知馆中典例耶？”黄曰：“郭以庶常教习不成，散出部曹，升福建学佥，复以贫败。南渡时，马士英以中旨起升少詹，宁有是典例耶？”辅臣不能决。会庾关失守，上移跸扈梧州，山阴师召府君，以十数敕属分给诸同馆，谕即刻呈稿，诸君从未习此，有勉应者皆极不合式，不得已尽为代作，凡十一敕呈进。师喜曰：“皆出足下手耶？字字得体！”即奏上，以诰敕奉属矣。于是，以庶吉士承乏诰敕，随师舟行。
是时，朝有两党：吴贞毓、程源、万翱、郭之奇、张孝起、李用楫为吴党；袁彭年、刘湘客、丁时魁、金堡、蒙正发所谓“五虎”者，为楚党。上舟次德庆，吴党诸公请对，尽发“五虎”之私，厂卫皆左右之，上震怒，遂逮五人下狱。府君随师舟先至梧州，除袁彭年外，四人业已就逮。龙舟且至，府君谓山阴曰：“是不可以不救。五人固力参公者，临难申救，大臣体也。”师然之。府君从师跪沙滨。师曰：“人少，奈何？”府君曰：“且跪下。”岸上诸臣，不知所谓，亦随而跪。上传问何事，师奏曰：“某等五臣奉旨被逮，请宽恩，多难之时不宜行此。”复传曰：“已有旨了。”听者皆起，府君犹随师跪。观者指为“虎”党。岂知师为“虎”所参，府君为“虎”所扼抑之人哉？五人被逮本末，详载所知录。跸既驻，吴党诸公为政，起用王化澄。化澄固以贪婪为金堡劾去者也。是时，首辅回，黄奇遇亦仓卒相失，而郭之奇从，必欲得教习以制府君。化澄累请，上谕俟秋举行，而化澄遂荐其私，以礼部员外请补编修，管诰敕。府君有申明，衙门典例一疏不得请，恨甚。自是府君与山阴居然“虎”党矣。会“一只虎”高必正、党守素入朝，吴党诸君郊迎犒师四十里外，悉言“五虎”之恶，不杀不止；山阴党“虎”，不去不已：谓之剿“虎”驱严。必正至行在，往谒者百余人，相见所言，无非此事。山阴闻之注籍。必正固刘氏同乡，刘同庵亦遣人迓之，既至，即上同庵舟，留饭。府君适兴而过舟，闻之有客，即去，高问曰：“谁耶？”刘曰：“旧冬临轩所取新词林某人也。”高曰：“来一会何如？”乃急招府君返。高武人，不识字，性开敏，沙解情理。时刘客生扶病在坐，袁特邱亦强与席，高不识也。高遂大骂“五虎”坏朝廷大事，已，骂山阴，曰：“我入朝所见，无不说此老者。”府君徐曰：“公见过多少人？”高曰：“约近百余人。”府君曰：“曾见我否？”高曰：“末见。”府君曰：“则老先生所未见者尚多。凡来见公者，皆为骂此老而来；若我辈不骂此老，不急来见公矣。且此老何事可骂？”高曰：“为其党虎。”府君笑指袁与客生曰：“此虎也，虎在此。去年此时，无日不参此老。作临逮之时，此老若下石以报夙怨甚易；此老不去害他，反去救他。据公看，是好人乎，歹人乎？”高悟曰：“君言是也！然被人参谕亦不是全好人，若孔夫子便没人参了。”府君曰：“孔夫子可怜被人参了一生，到齐即被晏子参，到楚即被子西参，伐檀削迹，厄于陈蔡，到处讨人憎嫌。”坐间皆笑。高曰：“原来孔子也有人参。”已，上御龙舟，促往召对，刘遣人尾之，遇诸公于舟次班房语声甚厉，人回言其意色殊变，不闻他语，但听说“孔夫子有人参”云云。皆笑曰：“风转矣。”及入对，尽反其说，言“五虎”处治太过，山阴公忠为国，宜急召出，王化澄不可任也。又语吴党诸君宜化异为同，不必挾私报怨。吴人大失望。偶然一语，中其空綮，外人不知，山阴亦不知也。已，山阴引舟远去，高党急追，及之，适府君亦至，见高笑曰：“昔闻萧何追韩信，今是韩信追萧何矣。”高喜曰：“老先生真会说话。”山阴返，高遂往省金堡，赠以百金，不受，以刀凔良药傅其杖痕，成相知焉。诸下狱者皆赦死谪戌。金谪金齿卫。金所居一舟，已为锦衣张鸣凤牵去，假息于同官蒙正发舟，正发欲去之不得，乃暗卖与通政毛毓祺。府君过其舟，闻舟后有兑银声，人见之，问曰：“何为？”毛云：“我买此舟。”府君正色曰：“公虽买，亦须道隐病愈始可移。”毛云：“我安能待？”府君云：“若不能待，不如勿买，将置此君何地？公岂不为人口实耶？”毛悟，即毁约。正发大怒，曰：“汝以我物为人情，汝是好汉，何不买舟以养道隐？”府君曰：“可。需几何？”曰：“一百廿金，毛约固在。”府君急回舟问司计者，仅存此数，悉所有携付正发。正发大愧，然犹匿橹二枝，曰：“此直十金，在数外也。”其鄙贱如此。正发去，道隐独栖数日，曰：“以予故，令蒙君无色，予不安。”另买一舟移焉。已，高党再对，府君亦在班末，对者犹以“五虎”为言。对讫，上问曰：“金堡毕竟是君子，是小人？”三问，无对者，遂退。府君次日具疏言：“皇上昨以金堡为君子小人三问群臣，诸臣皆‘虎’仇也，未尝毅然以堡为小人，则其良心不能全昧，金堡之不为小人可知。今其身已残废，相随仅一仆夫坠水以死，金齿卫非人可到，即去，徒死於道路：是名为赦之，实仍杀之也。乞皇上更加宽恩。”疏上，改清浪卫。与堡同难者大不悦，以府君为独救堡也。自是，山阴疑难，召府君商之。若滇封之议一年未决，业为胡执恭矫诏封秦王，滇知不出朝议，屡使以请，其意必欲得“秦”，上意决不予“秦”。府君谓：“於‘秦’字加一字，若 ‘兴秦’、‘定秦’之类，如草创时王号，仍仿唐制，加钦命官衔于上，可乎？”公欣然，即以府君议奏闻。会高必正召滇使坐责之，极言本朝无异姓封王之例，此议遂止，而滇即坏矣。一日，公语府君曰：“我已为子请改编修矣。”府君曰：“同改者几人？”曰：“独君。我引推知例为请。”府君曰：“若然，又增口实。不如以随驾为名，适得四人俱改编检。”命未下，而府君病暑，乃乞堂假三月，往桂林谢稼轩，晤方密之，吴监在。山阴亦命坚约密之入朝。府君遂离行在而西。吴人恶府君者思有以中之。会同里有汪启龄，无赖小人也。在粤西监在不礼，逢府君大骂，府君为解免，乃併怒府君。吴人问府君生平款迹，无以对，则他曰：“不过乡里住的人耳。”府君因自号为“乡住翁”。以中秋夜抵桂林，谒谢留守瞿公，晤密之、监在。闽变以后始得晤也，而谪戍者亦止于桂林。留守终日燕集，诗酒唱和而已。张司马同敞闻府君谈，以为迂阔。次日造寓，曰：“今日再来聆君迂论。”次日，又来与深谈，张大喜，跃起曰：“君不迂也！”因与订交。谓己无子；仅老妻已殁，殡于浅土中；随身者唯平生一卷诗。“吾无累，此番敌至，必死之。”府君曰：“往时，朝廷以封疆付臣子，失者必死；今封疆非朝廷有也，我存一日，即封疆一日存，死则竟失矣。君非惧死，曷从封疆起见？”张曰：“吾往时督阵，兵败，则我下马坚坐独不去，奔者见予，止复回，敌亦不敢逼，或以之转负为胜。顷，严关一败，仍行此法，奔者去不顾矣。人心已散，事不可为，惟有死耳。”唏嘘久之，抽一金簪绾府君髻，以明盍簪之谊；出苎丝一件，以明缟苎之交。指一童名刘胜斌，曰：“此吾爱僮也，以赠君，君善视之，异日见之如见予耳。”因与府君偏历山川之胜，无奇不搜。而道隐寄居茅坪庵，其中表姚孟峡言道隐身有僧帽，搜之果得。然道隐亦日与同集留守坐间。时严关报叠至，府君以为言，留守笑曰：“勿忧。我辈今年皆当锦旋耳。松仙授我锦囊，每发无不验，存一囊，题其面曰‘庚寅元旦启之’，四字曰‘扶公荣归’，宁不衣锦归耶？”府君唯唯，心恶所有锦囊尽于此，又‘扶’字不吉，‘榇’亦称‘扶’也。兵信益急，府君辞，回行在，过平乐，密之四十，邀府君同往仙迥洞访隐。以常熟严伯玉为地主，府君见中有屯田千户，曰：“不可居也。事变此辈必投诚，吾辈安所逃哉？”遂出，送至昭平而别。至梧，不及行在四十里，同行有舟回，曰：“驾行矣。广州失守，兵大掠，不能行。”乃转棹仍回粤西，粤西来云：“桂林已失，平乐一带尽溃矣。”急遽命泊舟，上流兵蔽江而下，盖曹志建龙虎关溃兵也。府君舟无家眷同行，朱先民御史以巡方复命，新娶夫人在舟，溃兵纷纷上岸，连发数矢，其在中流者遥相呼应，挥白刃以示之，先民危急。府君语曰：“汝静坐舟中，我邀上我船说之。”密取十二金一封，藏诸袖，兵果先上府君舟前后搜。问：“何为？”曰：“寻烟吃。”府君曰：“舟中有烟，我空舟无家眷，不妨请进。”不应。府君察其中有最狡黠者一人，拉之进，密付以金，其人遂呼数人进。府君因曰：“与联舟者，即按院朱老爷船也，有家眷，幸相戒勿上其船。”此人遽起如言戒饬同伍。因曰：“驾往浔州，朱老爷即追去复命。诸君皆壮士，能护送到浔从驾，即为护驾兵矣，此功不小，今日相会大机缘也。行粮各费皆取诸朱老爷，於诸君意如何？”皆曰：“善。吾辈业已无主，得从朱老爷护驾，幸甚！”府君即邀先民过舟，兵皆起拜，因与订盟，约至梧州相候，暂以二十金为犒资，俟寄家此地星夜即来，勿先发爽约。皆踊跃而去。是时，朱不得府君区画几不免。去后，乃舍舟从陆。先民故吏，土人也，导入四园洞避焉。府君假馆於周村曾孝廉汝荐家，舟中辎重尽弃，携生还集板寄其家。未几，地方贼起，先民已趋浔，其家受害。府君移居三家村度岁，闻张瞿死难信，为诗哭之。顷之，瞿寿民亦携妾至，府君劝其奔桂林收骸骨，送之以诗。而北兵久不至，梧州城空数月。

辛卯，年四十岁。春二月，北兵至梧，复自三家村徙入山，去城少远，与旧苍梧令周寒山为邻。遇同乡甘翁尚玄，甚喜。未几，曾孝廉字来，言新来梧州道彭广系同乡，密之亦在其署。数日，密之寄字招府君入城，云来时须僧服耳。又数日，马帅蛟麟遣官入山，以书币邀请，合村大震，府君冒雨急避菁林中，寒山不知帅意，重赂差官，几费百金，亦不能尽赏，至今愧焉。尚玄欲随府君归，从间道往粤东，路遇新选怀集县典史肩舆过，从人皆带刀，相遇诘问，同行人多，语多不合，遂为典史所拘。到保长家投宿，上坐，问姓，答以姓余。笑曰：“恐不姓余，姓钱耳。”府君曰：“姓钱便如何？”典史起曰：“果钱爷耶？”延之上坐曰：“我辈亦天朝人物，时势至此，不得不然。”因检囊箧，尽获之以入。府君请曰：“幸放我行，所有悉以相赠，但乞袱被，更得路费数金足矣。”典史许诺，从者三四皆楚人，皆故识府君，知姓钱也。独一关东刘姓者狰狞可畏，府君遥见尚玄与细谈，言府君为彭道尊前辈，以书见招不去，昨马帅遣官相请又不去，今乃受此厄。典史大惊，遂不放。府君见其色已变，急命大兄携一袱被逸去。因谓典史曰：“我知君不见放，但甘翁同行可放乎？”曰：“可。”府君密语甘翁：“弃君装携我装，中有少赀，前途遇我儿，可为资斧。”甘然之，又不忍弃已装，并提而出。典史疑之，乃发装，衣被烂然，从行者皆属目焉。典史获以去，而以甘装付之使行。临行，觅大兄不见，从者四路追寻。府君曰：“不须寻，今早见君色变，已遣入梧州道尊署中矣。”曰：“见道尊何事？”曰：“君得我资不肯放，知君何意？留小儿在彼掛住根耳。”乃与肩舆同行，至前村保长家。担夫刘姓者向府君问曰：“君许多好行李，尚有金银几何？”府君曰：“银不多，数百两耳；金珠颇有。”其实乌有，妄语以构之耳。刘曰：“尽在箧中耶？此人没天理，带你来没好心，今早宜逃去。”府君曰：“他不过解我到马老爷处，我正要去，何必逃？”因问：“汝得金几何？珠几颗耶？”刘曰：“他们分许多，我只分得一口刀。”府君曰：“君误矣！彼楚人弱甚，昨从我者数人宁不敢与斗，所畏者足下耳。所有应与足下，乃尽为彼得耶？”刘愤甚，因曰：“君到底宜逃，此人知君为彭道亲，不肯解上梧，於半路无人处动手，谁人伸冤？”府君曰：“我即要逃，诸君追及之，到好借名动手。”刘曰：“谁来追你？我们不追，他一人能追乎？”府君因与彼三人语，亦以是挑之，三人与刘语同，知可以去矣。乃命从役急饭，府君与典史大嚼，饭毕，催夫倥偬之际，目授从役与逃入深林中。典史犹命地方搜寻。有遇之者告以故，其人转引入深处藏之。搜至日暮不得，其四人者果不来。遂宿地方家。次早，回旧处，不见大兄，乃走梧州。彭君见府君至，急延入。密之在座，云：“彭君托我作字招子，见否？何以不至？”府君曰：“不知意指。”密之曰：“帅意耳。帅意延揽，久知有君，予亦感帅之知，已容我为僧也。”始知前之差官聘请乃实请耳，寒山误认乃为重费。彭君即欲报帅知，府君辞以离家久，思归切，一见帅便不能遽行，恳辞乃止。因以路遇典史事语之。闻府君行后拘典史至尽口，而资装已化为乌有，可惜数年著作皆在箧中，付之水火矣。府君遂归，中道遇大兄，同入粤东。过羊城，看曹素臣。盖素臣以舟送府君入梧，不及进省城而家以是破掳，今甫赎回也。袁特邱復入平南幕，闻府君至，出晤，自言无面目相见，但狂醉而已。遂出岭至南安，附舟至吉安，舟阴，更舟，至樟树镇，行资已尽。念闽中昔有所寄，乃改陆，趁许湾逆流入闽。至闽，则所寄悉已羽化，乃留寓邵武宝莲庵。庵僧岑伯，吾乡人也。又问西亦曾住浮山者，同住数月，兄遂受戒于问西，欲出家，府君不可，挾以回。过寿昌，值竺庵中兴祖庭，相见谈甚洽，府君已僧服矣。因劝府君往庐山，作字万松坪为主人。府君曰：“须送儿归，葬妻毕，始果此愿。”腊尽，抵江干，府君不欲归，望见家山，指路遣役送归。俟得报，即附便舟东下，移安人旅榇回葬耳。大兄抵家，则榇已为诸伯父移回，而大嫂故在母家守。大兄回，举家甚欢，急遣舆迓回。是时，四伯若士先一年殁，候於门者二伯湘之、三伯幼安，白发憔悴，犹著古衣冠也。相持大哭，为到家诗十二首以纪之。

壬辰，年四十一岁。正月，大兄入赘方氏，仲春迎回，以家付之。府君遂下芜湖，访诸故人，为行脚诗，芜湖故人梓以传。五月回。是年大旱。其秋，有杭州人见访，不通名姓，府君见之，讶曰：“君何与姚默仙神情酷似？”其人急起拜，乃默仙子姚子诚也。因哭曰：“先君蒙公与方密之葬，敬来叩谢。”子诚与金道隐起兵瓶灶，屡有战获，封仁武伯。事败，其尊人默仙逃诸闽，又至粤，与道隐不合，乞府君荐诸密之。密之方在平西山讲岐黄之术，默仙素精此道，得之甚喜。未几，默仙卒，密之葬之，为树碑，列府君两人名。子诚知之，故来谢。

癸巳，年四十二岁。初秋，下芜湖。遇湖南人，得同年李我贻信。遇扬州旧铨部李公，书生也，为人所绐，谈兵如指诸掌。府君策其必败。又有汪硕德者，僧装，自称台石大师，本朝官爵，位极人臣，到芜送扎派饷。芜湖流寓徽宁旧道余 (昆鸟)翔信之，从风而靡者数十人。府君语昆铜诸子：“此妄男子也，所言无一实，我固知其脚跟，君慎勿误入其彀。”其门下人厉刃欲害府君，府君遂归。九月难作，捕杀甚众，昆铜亦被逮，以纵迹疏幸免。府君在秋浦，闻信遍捕余党，已有骑过江捕者，疑台石怪予，必见诬害，此公竟慷慨就死，一人不连，而(昆鸟)翔诸子竟同死焉。

甲午，年四十三岁。正月，方密之回往白鹿，一晤即别，主人不留，亦因抚院请入城，意不测也。彭君自苍梧移信阳回里，府君入邑谢之。重过龙眠左氏山居，是时左子忠已出仕，而子直、子厚称高尚士。硕人自武康解组归，亦闭门不出矣。夏，生冢孙(曰水)。关中杜杜若相邀到枞市，，问其同乡石映昆客死事，据实以告。其秋复至芜湖，贺昆铜再生，和其再(日卒)诗。九月，到白门，晤无可於竹关。是时，密之已得法於天界，改字无可。间步雨花台，遇姚仁武。邀与同寓数日，府君遂归。而三伯幼安正当弥留，望府君一面，未数日殁。是冬，葬方安人於祖茔侧，併葬大伯于曾祖茔，三伯与四伯亦合葬于祖茔右，皆同日举行，以世难方殷，上流警报狎至也。

乙未，年四十四岁。在麦园，授诸子及二何生经。何生，公度子，皆颖慧，尽变其旧习，皆成名士。是冬，无可奔中丞丧，出关成礼葬毕，庐墓，邀府君往注易经。

丙申，年四十五岁。春，过合明山无可墓庐，其尊公有周易时论，无可欲为订正。府君编阅其藏本，择其要言录成一帙。时论中引據多本诸此，而祖父所注见易及府君闽中所著火傅亦因以更进一筹。夏五月，邑令石仲昭遣人相迓至城，仲昭为映崐兄。映崐子来问其父客死处，府君指示之，亦竟不往，但遣役一访，土人不敢承，役回报以不知所在而已。姚经三、戴山民、孙喈公、左夏子诸子留说易。其秋，復至白门，寓松风阁，携一小僮，为主人子诱之逃去。留阁上，候张瑶星，久之始至。冬尽，独返。新安余大微相订次年夏尽至白门，以两子受业，关书定俸百金。九月，次孙晟生。

丁酉，年四十六岁。六月，附舟东下。其冬，度岁长干寺。撝禄以九月生。

戊戌，年四十七岁。过元日，即附舟回里。未几，府君遂挈予母子以下，买宅驯象门，野趣萧然，又与老友胡星卿比邻，晨夕过从，甚乐也。

己亥，年四十八岁。觉浪和尚自杭州回天界。此后，凡有以易解呈和尚者，皆令送府君看取，曰：“渠是作家。”其著作喜府君为朗诵，自是晨夕往还。六月，海艘上，城内外戒严，乃上牛首。

庚子，年四十九岁。元旦后一日，雇与治邀同沈仲连、曾青藜、陈伯玑、杨商贤、梅杓司、方尔止燕集。初四日，即掛帆归，随入城，留龙眠数月。夏，大水。冬初，构“田间”数椽未就。

辛丑，年五十岁。将为天柱、司空之游，以避里人称寿。秋，田间草堂成。冬，二伯病殁。

壬寅，年五十一岁。从弟奏公为族督。族人分派已久，各自为祠，奏公蠲本支祠基为公祠，而本支亦各不同心。乃修五世祖下支谱，考订淆讹，条贯井然。夏五月，蒋氏子事发。初，蒋氏子以丁酉冬到予家，次年春，府君归而见其眉宇猛鸷，同伴皆非驯良，遂令赁居枞阳。其人喜结纳，与轻侠儿来往非时，酒后酣歌生技，勇说江湖豪傑事，从之者益多。及是吴越间大搜伏戎，向所往来者多被获，蒋氏虑祸且至，即欲一夕遁去。府君不可，曰：“若如此则地方益骇，且待之。”已而，获者死，无一言相及，事遂罢。而蒋氏疑府君意不良，遂大恨，乃尽卖所有，不告而去。而大兄异日之死於盗，皆其结纳之流也。八月，入城，同人为刻田间集。刻成，要府君选同社诗。是时，有同声、瑟玉、敦古三社。府君懲向时社事之分争以起祸也，乃曰：“社不合，诗不可选。”而中有小人不乐於合，乃多纵蜚语於三社，曰：“钱某为政，某被收，某被削矣。”又有小人阴使人挑之，遂大噪。会吴下明史难作，姚龙垣急持其报以示府君，曰：“文字祸烈至此，曷已此举以俟异日再图之？”府君始得辞而归。有龙眠感怀十二首。

癸卯，年五十二岁。春，假馆石屋寺，读素问，删定伤寒八法诸书。夏，大水。秋，方绣山邀游匡庐，到万松坪，雨，留三日不得上五老峰，遂下至玉川门，看上三叠泉而返。至南昌，晤黎博庵、陈士业，遇泉州何紫屏，老友也，相期白门再聚，盖其姪正宰句容，紫屏将度岁其署中。冬十月归，水犹未落也。

甲辰，年五十三岁。灯节后，至白门候紫屏未至，晤周勿庵於长干寺，始知辛丑之事。海氛靖后，有冒海上将以投诚者孔和尚授总兵虚衔，借名骗害士大夫，无所不至。婺源李生，即丁酉从在长干盗金者也。曾过予家见蒋氏子，深相结纳，蒋赠以金，因疑其有厚积，至是以献於孔，以府君为地主，移文桐城县属府君名下取焉。既差官登舟，其官与勿庵素交，金壈于某也来辞行，勿庵曰何往，具告以故。勿庵大惊，因曰：“子知钱某是谁？即子所向欲执贽於门下之西顽先生也，且已为都门要人约八都矣，昨过此甫别，子以此回孔君可乎？”于亦大惊，言於孔，遂止。当是时，非勿庵祸几不测。犹记左硕人语府君曰：“子昔壬辰冬有大难倖免，子知之乎？皖抚李公一夕发牌到府，称湖南遣船迓君，仰府后协同差官前来，府已差定答押矣，忽调前牌回毁之，云妄听也。此府吏亲向予言者，赞君家神旺也。”两事非常奇祸，府君皆从梦中过，幸矣！幸矣！顷之，赵月潭来，传家牧齐甚相推许，邀往虞山；而紫屏至，言牧齐已易箦矣。因相约为黄白岳之游，天暑不能游，遂至新安。因晤沙县邓可权，劝入闽，言闽中士人皆尚见念也。紫屏亦欲结伴以行，由祁门下饶州，再过南昌，而士业已即世矣。于李梅公座上晤九江文灯严，各致企慕之私，为府君序庐山草而别。秋冬入闽，夜过寿昌寺，哭其天禅师，遂由邵武下延平。紫屏别府君。留广文陈昌箕学署者数日，上建宁，主连参军寓中。连，侠士也，痛饮数日。司李姚经三复下省，直季同返延平，谒延平司理慕庐，赠以诗篇。初见意甚冷，既见诗，察府君私印有原名某乃重见，顾谢曰：“不知即先生也。制艺为吾兄弟诵服久矣！”遂订交，日相唱和，度岁。

乙巳，年五十四岁。到顺昌、沙县。沙令傅君登瀛，关东人，甚见礼。游北乡寨，士民犹炷香以迎。已，至永安。龚怡，沣州人，亦以重客见待。自云：“与府君似有夙因，每闻府君至，即公事皆罢。”腊月，始返建宁，大病，作遗嘱，托同寓吴延牧料理后事。

丙午，年五十五岁。冬节后病渐愈，欲归，姚经三留修建宁府志。是时，建宁守缺，郡丞程姜若署为主人。旧志颇佳，续修者少冗杂，职官类如郭青螺、季彭山两司李皆不入名宦傅，当事请补之。府君曰：“当更为两先生傅。不列诸名宦中，以见名宦傅之难取信也。”闽中最重者儒户，朱、黄、真、蔡十数先贤之后，优免甚厚，而有他郡寓籍，亦以其姓请编入儒户，府君不可，则请诸道，将发下编入。府君曰：“若徇上情，则志非信史。”经三私以谓府君。府君曰：“既以史权属我，安得复挠我哉？”由是，道间及郡人多不悦。府君宁当事之指，得罪於数人，不敢紊先贤之裔，得罪於十数夫子也。会新守至，程郡丞入觐，守固质直无文，又以人言不肯继成其事，志成亦不梓。府君以是冬娶欧宁徐母。

丁未，年五十六岁。夏，建宁志成送府，府转送司李姚经三携回，令犹藏其家。府君亦以是冬携家返里，居田间。田间本读书所，旷无墙垣。妒者又造蜚语，侈言闽中之游装甚壮，以启盗心。

戊申，年五十七岁。六月间，生一妹。秋，府君渡江游石埭。出门时，谓大兄曰：“过秋宜移入大宅。”兄曰：“若移，则人果疑室内多藏矣。”田间门侧有小书室，大兄乃自移榻其中以护门户。盗至，破扉而入，兄骂之，缚兄，进内室搜财无所得，遂杀大兄。府君闻难，奔回，控县。县令胡必选讳盗，嘱亲吏赵子元以齐醮为名行赂免报，府君不可，与令忤。初，盗未发，门内有与口辨者云：“我能杀汝！”又私向老母问府君所藏，母不应。未数日而有此难。及捕役下乡缉获数人，其家恐事且株连，乃造蜚语诬蔑死者，以“不死书室，而死于内室也”为辞，捕役得之以闻於令，而阴以教盗，具如蜚语则免。令大喜，於是尽释盗不问，而专问死者之罪，破棺验伤，惨毒倍至。当是时，门内人尽知其本末。府君身老，诸孙樨弱，虑其复肆害也，吞声饮泣。是冬，往来郡邑度岁，皖中交游有气力者未有以一语相助也。伤哉！有伤心诗二十首。

已酉，年五十八岁。邑果以蜚语杂详上，督、抚、臬皆知是盗也，严驳下。郡守赵有清望，其亲信吏王洪甫窃权要贿，守遂主调停之说，私谓府君：“子已死，非令杀，何必以此害令？”府君曰：“子仇不可不报，盗不可不获。至於诬蔑之语，明系搪塞，盗既杀人，其语何所不至？岂有令不究盗，而反据盗语以问失主罪者乎？”守亦语塞。府君知郡县一气，乃走省下控督。而有言六兄孝章之奴在其中者，孝章虑祸之及己，亦东下相随。令知府君在省，遣其吏赵某以他事过府君，要府君回；而诸侄在家者亦亟止府君控，控则累及孝章。府君不得已，遂止，以五月返。郡令既无所畏於上。乃以六千金贿佟国祯，守为居间。臬与守向持正论，今悉反其词庇令以缓盗矣。诸侄皆不谙讼事，听信卫役愚弄，府君既东去，介公不肯报词到臬，诱吓九岁小奴千寿随捕役起审，教以对，以致母氏出官，则不能无过焉。审时府君忿辩，国祯辞穷震怒，亦不能加害。府君既欲报子仇，又防侄祸，苦矣。所获盗既纵其二矣，有二盗自招劫杀，不能复纵，乃毙之狱中以灭口，孝章奴其一也。未几，守梦冥官以笔点其舌，舌肿二日而死。皖中皆言其翻舌之报。守死后，王洪甫赃私大败，卒被收考，穷困以死。绝嗣。盗死者三人，惟盗魁未获，则门内人梦非奴也。

庚戌，年五十九岁。资力疲竭，不能伸冤，胥吏辈请作疑狱，放府君归。而魏子存适为湖广学道，以书见招，府君遂舍之而去。而督驳之不已，称贷以重贿之乃止。

辛亥，年六十岁。买市宅於永利寺巷口，宅甚敝，改建为北山楼也。又赎西田庄十亩。四月，附舟东下，访子存于庐居，别武塘二十七年矣。哭仲驭墓，有文过南园感怀四首，老友存者尔斐、仲芳、亭彦、交让数人耳。寓慈云寺东房卧病，有诗百首。子存梓之。九月归。坐北山楼不下者数月，田间易学以成。仲冬，曾孙德施生。

壬子，年六十一岁。将北上，以四月至武塘，寓子存涉园。子存与同入松江，哭徐复庵，感念陈卧子、夏琼公诸君子。与家葆(香分) 期先后发，既返，子存为措路费，府君遂行。过嘉兴，曹秋岳邀问天末事，以信其传闻。过苏州，别姜如农父子，晤魏凝叔，谏其文宜慎重，不宜轻为人作志传。取道江阴，谒龚令云石，旧永安令也。云石留修江阴志，府君以乙酉秋江阴死难者忠节宜纪，纪则犯当时之讳，不纪则无以慰忠魂，力辞而去。到扬州，从王家营取道泰安州，望泰山不得上，怅然赋诗。以冬初抵都门，寓增寿寺，老友则王敬哉父子、严灏亭也。随投宗伯龚孝升并其幕中纪伯紫、徐方虎刺，孝升夜读府君诗，喜曰：“安得此君来相唱和乎？”伯紫曰：“来矣。昨有刺投我，岂有不投公者乎？必门上不传也。”急查之，门簿不登而刺故在。盖白梦鼐阻之也。数日后，公子伯通忽过寓寺，传宗伯意，请至榻前。梦鼐大惊，府君知其将来必肆谤也，酒间假谐谑而斥其短。盖用温太真制钱凤法也，自此谤遂不行。是年，府君度岁增寿寺，交游应酬，颇不寂寞。旧掌垣孙北海承泽托严灏亭致意，一见如旧，录易学藏诸家。新人则徐氏昆仲、周伯衡，周致魏环溪意，府君以其要津，又非素交，终不往。此外如叶子吉、黄伯和、董方南、程蕉鹿、朱鹤门，布衣则陆翼王、朱锡鬯、严荪友、孙豹人，老友顾宁人，时与聚首。留京师年余，摈去。李渔渔为宗伯致屏，屏皆闺秀诗。府君以大义责之，即斥去。仍劝宗伯乞休，与谈遁卦三爻，为系遁有疾惫，畜臣妾则吉，此故欲遁者系焉，为臣妾系也。臣妾岂乐主人之遁哉？系也者，於己则疾惫，於臣妾则吉。“公之事，岂不犹是乎？”公起曰：“是也。君为我起草。”草毕，缮写以上。次日，赍奏者至银台，官已去，不得上而返。次日，谓府君曰：“儿子伯通倾言乞休，旨早下，则素负者午集门矣，且何以束装？”府君曰：“公通籍四十年，官京师二十年，位至上卿，贫不能束装，叫负者拦路，此千古佳话也。”公首肯曰：“是也。”乃谕赍本者必达，毋再返。本遂上。未旬日，宗伯死，白竟出游去，不俟送宗伯丧出城也。是时伯紫亦先回，都人亦以此短之。其送丧出城，布衣张愚山及府君两人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