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把式

秦建荣

棣花西三塬村的秦老大是木匠中的翘楚，在方圆几十里负有盛名，人们都叫他大把式。

大把式在乡间很红火，红火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别的木匠坐在家里没人请，只好背着工具走街串乡，可大把式不一样，请他干活的人一溜带串，你得提前打招呼排队挂号，否则那就五月的麦子——黄了。商镇棣花两岔口孝义一带当官的人不少，那些区长社长有名望的人盖房子打嫁妆，都要请大把式，似乎不请大把式就降低了他们的身份。一般人呢，也是以请到大把式为荣耀。比如张某人给女儿打嫁妆了，如果有人问他请了谁？张某人就会大声回答：请的是大把式，必须是大把式。那口气是想让全村人都听见，眼里也会放出两束得意的荣光。

大把式手艺确实好，不但木活做得精细，油染雕刻也是无人可比，而且他有一手绝活，做活不用打墨线，不管木料长短，都不用打墨线。这就有些奇了。人常说石匠的錾木匠的线。不用线怎么做木活呢？可这正是大把式的超人之处。比如砍木头，他不用线，砍过的那一面端端正正。锛木头也一样，不用打墨线，锛过的房椽柱子直溜溜的。有人不服，把大把式锛过的柱子用线拉了拉，一毫米都不差，不得不心服口服。还有人问过大把式：你是咋样做得这么直的？大把式翘着二郎腿吸一口烟说：用眼睛。

大把式加工木头不用打线，这就少了一道工序，少了一道工序，活儿就做到了别人的前头。所以他干活总是很轻松，干一会儿，就坐在椅子上歇一会儿，常常是翘着二郎腿，喝着主人递过来的热茶，吸着主人递到手里的香烟，很悠闲的样子。做完了活，他也会和来时一样，双手抄在背后，悠然自得地往回走。他出门从来不拿一件工具，工具都是徒弟用背笼背着。当然走在路上不免会遇到熟人，熟人就套近乎和他说话，给他发一支烟，然后笑笑地给他点上。

村里人教育后生时往往会说：你要学人家大把式，那才叫活得滋润。后生便显出可望而不可即的神态来。

大把式不但自己活儿做得好，徒弟也个顶个的出色。他的第五个徒弟叫小星子，更是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小星子没当学徒前，就听说了师傅不打线加工木头的绝活，感到很神奇；当了徒弟后就特意留心师傅的绝活。他发现师傅干一会儿，就用眼睛左右瞧一瞧，或是从木头的一端向另一端看，闭着一只眼睛看，就偷偷地练习自己的眼力，练了三年，终于学到了一点名堂。

这就发生了下面的事情。

那是给康社长盖房子的时候，师傅自己作檩，让小星子平椽。檩难做，工序多，一般做一根檩要平五根椽。可小星子平了三根椽时，师傅已经把那根檩做好了，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抽烟呢。小星子没有想到师傅的速度会这样快，就走过去把师父做的檩看了看，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师傅做的檩中间有点向上拱着。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在师傅离开之后，他悄悄地拉了一条线，果然向上拱着，虽然拱得很少，不到半公分，一般人看不出来，可瞒不了他。于是，他便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心想，师傅并不是人说的那样一贯正确，他也有失误的时候。师傅回来后，他想给师傅说那根檩没做直，又害怕冒犯了师父的尊严；可不说，要是被别人发现了，那岂不辱没了师傅的名声。想了几次之后，他还是悄悄地凑到师傅耳边说：师傅，那根檩中间有些拱。师傅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又似乎已经知道了他说的事情，一声也没吭，表现得很平静。小星子就想：师傅就是师傅，什么事儿都能沉住气。那好，就不说了，反正自己不说，别人也不一定看得出来。

令小星子没想到的是，师傅忽然背抄着手走过来问：小星子，你知道我为啥那样做吗？

小星子蒙了，习惯性地摇了摇头，心想，该不是故意的吧？主人对咱们可是热情又大方啊。

你好好想想，两天之内必须想明白。师傅大声地说。

小星子便陷入了深沉地思索之中，但他到底没有想明白。第三天吃过午饭，师傅带着他来到去年盖的一座房子前，指着房檐说：你看直不直？小星子看了看说：中间塌了。师傅又问：塌了多少？小星子说：有两公分。有眼力。师傅说。小星子便嘿嘿地笑。过了一会儿师傅又问：你去年的檐檩是不是没做端？小星子愣了一下，但立即又肯定地说：师傅，我当时平得很直呀！师傅反问：那为啥现在不直了？小星子的脸便红了，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那肯定是负重之后压弯了。师傅说：这就是了。

师傅背抄着手继续说：椽檩塌一点不要紧，可中檩不行，如果下塌两公分，房脊就不是一条线了，就成了问题。至于做檩时应该往上拱多少，那要根据木料的质地和湿干程度来决定。松木塌得少，只消拱一点就行了；可柳木杨木等比较松软的木料，就要多拱一点儿；木料没干透，那又要多一点儿。

小星子如梦方醒，当即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他知道这是师傅正式向他传授手艺，就赶紧掏出一支烟，给师傅点上。（1843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