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霾（定稿）

序曲

秦岭东麓有一座类似金字的山，名叫金山。山下那一方小小的盆地，那就是三河县城了。这天早上，县城广场影壁前面聚着一大堆人，正伸长脖子踮着脚尖看着榜文。那个满头白发的高个子老人叫马军良，他一字不落地看完榜文后，一边摇头一边叹息着挤出人群，从老街向大队办公室走去。他是中街大队的支书兼大队长，多年的党政一把手，一走进队委会大门就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日怪了，今年一恢复高考，我们村贫下中农的娃没考上一个，地富反坏右的娃倒是考了三个。”

“哪三个娃考上了？”随着问话，门框里露出一个红脸膛，他是大队的文书。

“一个是一队右派的儿子栗钟，一个是八队地主的孙子舒杰，一个是十四队坏分子的孙子张大山。”

红脸膛文书不解地问：“马支书，你说这天还是咱贫下中农的天，地还是咱贫下中农的地，又没翻个过儿，咋就弄反了？你咋不反映反映！”

“反映啥？人家会说咱的娃不争气，没本事！”

“唉！你看这事儿闹的，叫我们贫下中农脸上多没光彩。”红脸膛文书垂头丧气。

舒杰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先告诉了张大山，又一块儿去告诉了栗钟。三个后生便高兴得欢呼雀跃，各自向亲人报喜。

可是，三天后当三个后生去参加体检，听说对上了分数线的人还要进行政审，大队、公社都要填写鉴定表的时候，三个人的心里便都升气了一层阴云，因为他们三个的家庭成分都不好，都为自己的前途担心起来。

“我们去算一卦吧”栗钟首先说。

张大山和舒杰立即响应：好。好，明天早上就去。

他们说的算卦不是去找算命先生，而是到县城东二十多里一个叫龙台观的地方去求签，这里的人都知道龙台观的卦签应验，尽管上面说这是迷信，但人们还是偷偷地到这里来。

他们是天麻麻亮出发的，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就来到了龙台观。龙台观在一个类似龙头的山顶上。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十万大山皆衰草枯枝，荒凉萧瑟，唯有龙台观一片葱绿，满山的冬青树、柏树、松树丝毫不畏惧凛冽寒风，在冰天雪地里显得英姿飒爽，充满旺盛的活力。山下有一眼胳膊粗的温泉，从龙口流出注入深潭，轰轰隆隆在山谷回荡，冒着一股一股的热气。泉边绿草如茵，游人如蚁，有人在泉边洗手，有人在下边垂钓。他们净了手来到龙台观，分别在功德箱里放了五角钱，道长李厚吉便取下一个签筒，寄给前面的栗钟，栗钟虔诚地摇了三下，跳出一根签来，是上上签，背面有四句诗：

学富五车志自高，

犹有贵人树危标。

缘何常立荣华地，

指点迷津有萱草。

道长念过诗句，细看前面之人，果然天庭饱满，直鼻方腮，便不停地点头。

第二个是舒杰，他长揖了三下，才虔诚地接过签筒，不紧不慢地摇，跳出来的是一个上签，后面的四句诗是：

君问财时自有财，

财到盛世如花开。

身外之物休带走，

谨防宵小惊梦来。

舒杰一听词语不妙，便问道长：“我能考上学吗？”

道长说：“一定能。”

舒杰便把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线。

第三个是张大山，他用力摇了几下，一签跳出老远，是中签，正面有一首七律：

山高水低一声狼，

千村万郭说荒凉。

过路须交买路费，

受灾还要扣灾粮。

小巫装出大巫样，

有情总被无情伤。

势有半斤用斤半，

你道猖狂不猖狂？

道长念完诗句后，双手合十于胸前，一言不发。

回家的路上，三人各怀心思，仔细揣摩着诗句的含义，没有了来时的欢声笑语，即使偶尔说上几句，也是答非所问。

就在他们求签的时候，政审在村委会悄悄进行，金山公社的教育专干李耀民拿了三份表寄给马支书，马支书立即召开了支委会专题研究这件事情，最后达成统一意见后，红脸膛文书工工整整地把意见填在了政审表上。栗钟填的是：该青年回乡后，不好好劳动，不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干活拈轻怕重，常常借故偷懒。看黄色书籍，说落后话，偷听敌台，有为右派母亲翻案的野心，政治上极不可靠。建议取消录取资格。舒杰填的是：该青年对现行政策不满，有反动言论，宣扬“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曾投机倒把，贩卖过生猪和粮食，建议不予录取。张大山填的是：该青年思想道德败坏，经常和人打架骂仗，破坏生产队财产，为其坏分子父亲鸣冤叫屈，建议不予录取

正审表送上去后，老支书马军良和红脸膛文书都暗暗高兴，心想既然上级叫我们填意见，那肯定是相信我们贫下中农的。可谁知考试部门的领导一看，发现不少人的政审意见都不好，就又给上一级领导反映。上级领导说国家急着用人，如果把政审不合格的都刷下去，有近乎一半的人都要取消资格，考试就失去了应有的意义。于是定了一条政策：主要看成绩，政审意见只作参考，重点照顾医疗、教育和农口。半个月后，三个人都收到了录取通知书，遗憾的是都没有按照他们的志愿录取：栗钟志愿报的是大河大学政治系，录取到了大河大学新闻专业；舒杰报的是大河市财经学院，录取到了二河市商业学院；张大山报的是大河市师范大学，录取到了二河市师范专科学校。

尽管如此，但毕竟跳出了“农门”，三个人还是非常高兴，他们拿着通知书，抱成一团，然后又徐徐分开，跳起了忠字舞，唱起了藏族歌曲：“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