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谢:《小小说大世界》2020年第7期刊发小小说《挥手》。谢谢滕敦太老师!谢谢《小小说大世界》!
(2020-09-10 08:45:44)挥手
何清秋一辈子没病没灾,身体健硕。七十三上忽患中风,卧病在床,说话吐字不清。只有大儿子元尚间或能听懂他的话。这天,元尚对二尚说:爸说他要上金钟山,去鹿回头。
这简直是胡话,疯话,二尚说,鹿回头在金钟山的山顶,上一趟金钟山来回十多里,盘山路,脚脚上,半山以上没车路了,轮椅根本没法推。再说了,人都这样了,上那里干啥?这不是难为人吗?
去就去吧,不能推车就背。要满足爸的心愿。元尚说。
第二天,元尚准备了足够的面包,水果和饮料,推着轮椅出发了。
谁也说不清何清秋是啥时间喜欢上金钟山的,只有他自己清楚。
自从大学毕业后,何清秋一直在七里湾中学教音乐,他性格开朗,思想活跃,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特别喜欢弹手风琴,一天不弹手痒,苦于没有知音。后来学校忽然分来一个女老师,刚从A市音乐学院毕业,名字叫温玉茹。温玉茹调来的时候,是何清秋帮她拿的行李。初见温玉茹,令他眼前一亮,简直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又见她的皮包里插着箫和笛子,他就认定这是个七窍玲珑的女子。
果然,他们后来就成了知音。
宁静的夜晚,学校花园的亭子里,飘拂着手风琴欢乐的音符。伴随着这音符,温玉茹的歌声像清泉,像蜜饯,汩汩流出。时而低回,如飘带款款落下;时而飞扬,如银线抛入天际;时而欢快,如燕子飞过,时而舒缓,如白云悠悠。很多人被这歌声震慑了,下意识地停住手里的笔,侧耳聆听,然后喃喃地说:天籁,天籁,简直是天籁!
许多夜晚都是这样的美好和愉快。
当然,也招来了嫉妒,就有人说这是靡靡之音,是资产阶级生活情调,随之而来的是批评和禁止。
但学校越禁止,他们越想歌唱,想歌唱青春,歌唱爱情,歌唱和平的年代和美好风光。于是在星期天,他们相约来到金钟山,在一个叫做鹿回头的地方,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他们无所顾忌了,他们一起演奏《梁祝》与《二泉映月》,唱《花儿与少年》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完了,他们就在草地上打滚,嗅山花,听鸟鸣,扑蝴蝶------
至此他们已两情相悦,难分难解,生死相许。
但他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何清秋是有妇之夫,媳妇是他六岁时就定的娃娃亲。他回家离婚,媳妇死活不离,父母也以原配有旺夫之相而坚决反对。何清秋一筹莫展。接着温玉茹的父亲去世,温玉茹被调离本市,杳无音讯。
十多年过去了,何清秋已经有了两个儿子。温玉茹却连嫁三人连死三夫,无可奈何进了凤台观。
听说温玉茹进了凤台观,何清秋想到了当年温玉茹在凤台观说过的话:结庐在此境,吾愿足矣。不由得长叹一声:一言成谶啊!
何清秋决定去看温玉茹。
凤鸣山虽在金钟山的对面,直线距离不过两三公里,但去凤鸣山须过龙江桥,翻月牙岭,涉老君河,过十分危险的“凤凰砭”,走二十多里路。但不管如何,何清秋都要去。十多年来,他的心一直都在她身上。
可是,两人见了面,却是另外一番情景。
何清秋说:玉茹,你让我好找啊!你受苦啦!
温玉茹长揖:无量寿佛,这里没有玉茹,只有妙音真人。妙音真人是温玉茹的道号。
玉茹,我知道你心中悲苦,可你也不能忘了------
温玉茹打断他的话:贫道了无牵挂,四大皆空。
可你还年轻,你不能------我知道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我们就不能坐下来谈谈,那怕是痛哭一场也好啊。
罪过,罪过。温玉茹说毕转身,沿着石阶向后山走去。何清秋紧追不舍。来到凤鸣山南面的卧羊石,见这里远离道观,何清秋上前一步,欲拉温玉茹。
温玉茹当即后退:心中有即是有,何劳肉体凡胎?罪过,罪过。说完,又挥着灰蓝色的衣袖向南一指说:从这里能看见鹿回头。我每到礼拜天日上三竿的时候,都会坐在这里吹箫,你可到那里去。
何清秋说:可是相距太远了,我听不见你吹箫的。
那就挥一挥手吧。温玉茹说。
就是从那时起,每逢礼拜天日上三竿的时候,何清秋都会出现在鹿回头,向着卧羊石张望。温玉茹坐在那里吹箫,他听不见,就在这边弹着手风琴,或者在心里和着节拍。末了,温玉茹在那里挥一挥手,何清秋在这边挥一挥手。
后来他们老了,约定每月初七来一次。
今天是他中风后第一个初七日,尽管气虚体弱,但他还是坚持要来。
元尚推着他不紧不慢地走,终于走完了水泥路,轮椅上不去了,他就背着父亲一脚一脚地上。还好,来到鹿回头时,恰是日上三竿。何清秋笑了,他看见了玉茹,向她挥挥手,玉茹也看见了他,向他挥挥手。然后------
又是每月从不间断。
两年后的九月初七,何清秋来到鹿回头,却没有看见玉茹,他挥了很长时间的手,那边也没有反应。他当即打发元尚去问。才知道她已羽化升天了。
温玉茹羽化后的第七天,何清秋也去世了。老伴给他穿衣裳,他的手举过头顶,怎么也搬不动,乃作挥手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