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谢:我的小小说《一双绣着梅花鹿的鞋》在《羊城晚报》头条发表。感谢责编及总编老师
(2019-05-17 15:53:54)一双绣着梅花鹿的鞋
母亲在弥留之际对父亲说:我要走了,只求你一件事,以后不管咋样,不能让孩子受委屈。父亲点了点头说:我答应你。
那年,父亲三十二岁。
从此父亲学着做饭、补衣、做鞋子------豆油灯下,他的手常常被针刺破,白白的布面上,渍着殷红的血。
因为父亲能干,年轻,给父亲提亲的人不少,父亲就一句话:我不会再娶了。这句话就像父亲心里的一扇门,把很多人都关在了门外。
村里有个寡妇,我叫她小婶子。她有一个女儿,叫豆苗。有天晚上,豆苗忽然跑进我家,放下两双鞋就走,一句话也没说。那是两双黑色的棉布鞋,一双大,一双小。大的是给父亲做的,上面各绣着一只梅花鹿。父亲看着鞋,认真地对我说:你看这鞋针脚多密,这里还绣了一只梅花鹿,跟真的一样。
从此父亲晚上动辄把我留在家里写作业,一个人出去了。他去干啥?为啥回来得这么迟呢?
这天晚饭后父亲刚一出门,我就尾随其后。父亲径直走到后塬,抡起镢头就挖地,我以为他是给我们挖,仔细一看,父亲挖的地不是我家的,而是小婶子的。
晚上,父亲把我搂在怀里问:牛儿,你愿不愿意要个后妈?我脱口而出:不要。后妈打人拧人还掐人。父亲问:你听谁说的?我说狗娃的后妈不是经常打狗娃,不给狗娃吃不给狗娃穿吗?父亲紧紧地搂着我说:不要不要,后妈不好,咱就不要了。
此后的日子似乎很平静,我和豆苗等小朋友一块儿去上学,一块儿放学回家。有时豆苗过来和我一起写作业,有时我去她家一起玩。
一天,我忽然听见有人在议论父亲和小婶子,说小婶子勾引父亲,给父亲做鞋,父亲帮小婶子挖地,两个人偷偷摸摸的,可能有见不得人的事。那时节我对男女之事已经有一线朦胧的意识,隐隐约约的觉得那是一种耻辱,一种罪恶。它很疼的刺伤了我的自尊。
一个下雪的晚上,父亲取出那双黑色棉鞋对我说:天冷了,我们都把小婶子送的棉鞋穿上吧。我生气地对父亲说:我不要穿这鞋,把这还给她吧,穿上这鞋,别人会说闲话的。父亲说:咋啦,别人说啥啦?我说:反正不好听。父亲说:傻孩子,咋能听别人说呢?不穿这鞋,冬天会受冻的。我一把夺过鞋说:我宁愿受冻也不穿这鞋。
那天晚上,我拿了两双鞋去还,豆苗家的院门关了,叫了几声没人应,我就把鞋从院墙外扔了回去。
后来父亲和小婶子就不来往了,父亲不再去给她家挖地,小婶子也不再给我们做鞋。我和豆苗也不来往了,即使路上遇见了,谁也不搭理谁。
和豆苗开始说话是在上中学的时候。后来我们一起上了师专,一起在县上工作。再后来就结婚了。
在我们的婚礼上,父亲和小婶子都非常高兴,小婶子说能看见我们在一起,她就心满意足了,一辈子就啥也不牵挂了。我当时并不完全理解小婶子的话。父亲听了小婶子的话就眼流泪,我还以为他是喜极而泣。
小婶子成了我的岳母后,我才知道她是一个说话做事有分寸且贤惠能干的人,我们的小孩就是她一手拉扯大的,豆苗和我都没有管多少。当然父亲也来看他的孙子,可总是吃顿饭就走了。父亲和岳母在一起的时候,很少说话,显得有些生分。
后来孩子大了,岳母回去住了。她和父亲是各进各的门,各烧各的灶,只有我们回去的时候,大家才在一起吃顿饭。
看着两个老人恓惶的样子,我忽然有个想法:把他们撮合到一块儿。豆苗听了我的话,也举双手赞成。我俩认为,两个老人肯定都没意见,早就有在一块儿的愿望了,只是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纸。
可当我们打发媒人前去撮合时,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拒绝了。
他们仍然一如既往地在乡下过着恓惶的日子。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岳母打来的,说是父亲病了,我和豆苗急忙往回赶。进了院子,看见岳母正在给父亲喂汤。豆苗给我寄了一个眼色,意思是不要打扰他们,我们就趴在窗外偷偷地看。岳母一勺一勺地喂,父亲一口一口地喝,每喝一口,都要把岳母深情地看一眼。岳母问:胸口还疼不疼?父亲说:好多了,你一来就好多了。岳母剜他一眼嗔怪地说:我又不是医生,给你喂的是鸡汤又不是治病的药,咋就能好些了?父亲说:你就是我的灵丹妙药,比医生强多了。说着父亲一把拉住岳母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很陶醉的样子。岳母也不抽回,就让他抚摸着,幸福地看着他。好大一会儿,岳母说:别摸了,皮粗肉糙的有啥摸头。父亲说:多少年了,做梦都想拉着你的手,可就是够不着,今天拉住了,你就让我多摸会儿。岳母说:你这人啥都好,就是该下决心的时候不下决心。父亲说:你也一样,老是把自己关在笼子里不出来,把话也关在肚里不说。岳母说:都过去了,不说了,父亲说:是啊,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半个月后,父亲的病好了,恰好父亲的七十三岁生日也到了。为了祝贺父亲康复让他安全地度过这个“门槛年”,我们张罗了两桌酒席。这天,重要的亲戚近邻都来了。父亲很高兴,他一一接受了大家的敬酒,还额外的和大家碰了几杯红酒。父亲喝着喝着就兴奋了,说了许多平时没有说过的话,虽然没有出格,却是老泪纵横,后来就彻底的醉了,连菜也夹不起来。我只好扶他去休息。可当我把他扶到床上为他脱鞋的时候,才发现他穿的是一双黑布棉鞋,两只鞋上面各绣着一只梅花鹿,我不由得心里一惊。
这不正是那年我从父亲手里夺下来,扔进岳母院子里的那双鞋吗?
发于《羊城晚报》2019年05月13日,A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