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十四五歲吧，
愛情小說看了很多，但是愛情來到身邊的時候，
卻完全茫然無知。

有一個人，每個禮拜都到家裡來。
他是我父親朋友的兒子。正在台中當兵。
他來的時候，媽媽就來敲我的房門說：
「某某來看你了。」
她這樣說的意思是要我出去招呼他。
我因之很厭煩，因為不明白為什麼要讓我去招呼他。
而且我覺得跟他沒話講。

他多半下午一點左右才到，呆到五點左右離開。
之所以這樣，我後來知道他是要趕著回營報到。
每個禮拜天，下午，我在房間裡看書或者作功課，
時間差不多的時候，母親就會推開門說：
某某來看你了，出來招呼他。
就像某種固定的刑罰一樣。

我只好出去，看見某某穿著綠色軍服，手上抓著軍帽站著。
我們在客廳裡坐著，沒有別人。母親離開了。
日午，屋外頭蟬鳴吱吱很響，屋子裡電風扇搖來搖去，
昏昏日午，四下一片安靜，所有人都去睡午覺了，只除了我和他。
想不起要跟他說什麼，只好呆坐著，看紗窗上的樹影。
他則捏著他的帽子坐在對面沙發裡。

他沈默寡言，我們沒談什麼，至少沒談什麼讓我印象深刻的話。
唯一的感覺是時日漫長到難以忍受。
後來我就不理他了，媽媽叫我出去陪他的時候，
我讓他一個人坐在沙發裡，自己回房間去。
他也就沈默的坐著，一語不發。
等到媽媽發現我慢待客人，把我又喊出去，
我就帶著我的小說出去，自己靠在沙發上看書，
還是不理他。
他那時就坐在對面，低著頭，時不時抬頭看我一眼，
抓著帽子在手中慢慢旋轉。
從一點坐到五點，然後起身離開。

有一年左右，每到禮拜天他就會過來。
這件事成為常態之後，他就變成了彷彿靜物的東西。
逐漸讓人視而不見。

有一天我坐在沙發上看書，
那時候的書皮會貼一層塑膠薄膜，很容易撕。
我喜歡撕那層薄膜，撕下來之後，封面會像褪了色一樣，
變的有點陳舊，我喜歡那種感覺，把每本書的塑膠膜都撕了。
那天他說：「你這麼喜歡撕書皮，將來我買很多書來讓你撕。」
跟他的相處裡，就只有這句話記著。

最後見面的那一天，他邀我去看電影。
然後在電影院裡吻我。
但是我把他推開跑掉了。

他自此沒有再出現。

前些時與母親聊天，母親提到一些舊事，說到了他的名字。
三年前他死了，因為胃癌。
在母親的記憶裡，我與他，是完完整整的一段愛情故事。
母親說：「他很喜歡你，整整追了你一年。」
母親很明白他到家裡來是為什麼。

我感覺奇特的心情，這個人醞釀了這麼久要來愛我，
但是愛不得時，我非但一無所覺，
到現在，連他的長相都不記得。

那一整年，每個禮拜天，
他坐四小時的火車到台北來，
然後又坐四小時的火車回台中去。
在這段漫長的旅途裡，年輕的他，
到底是什麼心情？
到底在想著什麼呢？

我在他的生命裡，
又不在他的生命裡。

只覺得恍惚與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