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梵澄《陆王学述》:陆学非禅
(2010-07-23 18:5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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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学非禅
温,寻也。重温,即是重寻。“温故而知新”,孔子之言。一见于《论语》,再见于《中庸》。朱子尝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甚得其意。后世王船山则推广此义,以谓“温故”者,乃寻绎其旧之所得,……乃“尊德性”之功。
粗略言之,“故”即旧之所习。亦可谓之“惯”。孟子言“今之言性者,故而已矣”,是说讲的只是后天之习惯,而非先天之本性。本性无有不善,而习性有善有不善。王船山氏谓:“以性之德言之,人之有知有能也,皆人心固有之知、能,得学而适遇之者也。1 若性无此知能,则应如梦不相接。故曰‘唯狂克念作2 圣’。念,不忘也。求之于心而得其已知已能者也。抑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此天之所与我者,心官能思,所以思而即得,得之则为‘故’矣。此固天之所与我者,而岂非性之成能乎?以德之成性者言之,则凡触于事,兴于物,开通于前言往行者,皆天理流行之实,以日生其性者也。继之者善,而成之为性者,与形始之性也。性以为德,而即其性,‘故’之为德性也明矣。奉而勿失,使此心之明者常明焉,斯其为存心而非致知也,明矣。”
船山此论精微。其“性日生,命日受”之说,为前哲之所未发,大可破俗见,以谓人一自出生受命,便至死不易。此说“温故”乃“尊德性”之功,正合象山之旨。象山之学,以“尊德性”为宗,谓“先立乎其大,而后天之所以予我者,不为小者所夺。夫苟本体不明,而徒致功于外索,是无源之水也。同时紫阳之学,则以‘道问学’为主。谓格物穷理,乃吾人入圣之阶梯。夫苟信心自是,而惟从事于覃思,是师心之用也。……”这是黄宗羲《学案》中之说,表两边皆有偏蔽。
“重温”或再寻,倘只是增加一点新知,则仍是致知之事。而朱子有“新知培养转深沉”之说。倘其所谓“转深沉”是到了实见本体,则与陆说合。姑且看象山之教人。
象山教人,以发明本心为始事。此心有主,方可应天地万物之变。象山自己见道,自云亦纯由四书。本《孟子》扩充四端之说,教人明心,即先立乎此一大本,然后一切涵养省察之功,有其归趣。于此不妨参考其教学数事:
四明杨敬仲(简)时主富阳簿,摄事临安府中,始承教于先生。及反富阳,先生过之,问:“如何是本心?”先生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3 此即是本心。对曰:“简儿时已晓得,毕竟如何是本心?”凡数问,先生终不易其说。敬仲未省。偶有鬻扇者,讼至于廷。敬仲断其曲直讫,又问如初。先生曰:“闻适来断扇讼,是者知其为是,非者知其为非,此即敬仲本心。”敬仲大觉。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能。
这是当下一指点,即省悟。有同于“居士闻木樨香否?”曰:“闻。”曰:“吾无隐乎尔。”这必须老师极为明通,而弟子也善悟善解。又参《语录》卷三十五,门人詹阜民子南所录:
他日侍坐无所问。先生谓曰:“学者能常闭目亦佳。”某因此无事则安坐瞑目,用力操存,夜以继日。如此者半月。一日下楼,忽觉此心已复澄莹中立,窃异之。遂见先生。先生目逆而视之,曰:“此理已显也。”某问先生何以知之。曰:“占之眸子而已。”因谓某:“道果在迩乎?”某曰:“然。昔者尝以南轩张先生所类洙泗言仁书考察之,终不知仁,今始解矣。”先生曰:“是即知也,勇也。”某因言而通,对曰:“不惟知、勇,万善皆是物也。”先生曰:“然。”
类此还有一广东学生事:他读《论语》子路曾皙章,总自谦逊说“不懂”。久后老师说:“问问看,莫又真不懂哪?”--于是问他,他答说:“子路,冉有,……。曾点却说到这里了。”--“这又懂?”--那学生仍然谦虚说:“这也是偶然说中的。”
如是。可见陆氏之讲学,实与俗儒不同,非徒说明文字章句而已。其《语录》4 中有云:
《论语》中多有无头柄的说话。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守所及者何事。如“学而时习之”,不知时习者何事。非学有本领,未易读也。苟学有本领,则知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时习之,习此也。说者,说此;乐者,乐此。如高屋之上建瓴水矣。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
这一“此”,即上述之“曾点却说到这里”的“这里”。此即所谓“心得”。船山于其《读四书大全说》中,也涉及此一问题:
近见一僧,举“学而时习之”一“之”字问人云:“‘之’者,有所指之词。此‘之’字何所指?”--一时人也无以答之。
他这总是鬼计,禽鱼计,与圣学何与?缘他胸中先有那昭昭灵灵石火电光的活计,故将此“之”字捏合作证。若吾儒不以天德王道、理一分殊,大而发育峻极,小而三千三百者,作黄钺白旄、奉天讨罪之魁柄,则直是出他圈套不得……
知之者之所知,好之者之所好,乐之者之所乐,更不须下一语。
夫子以此“之”字,统古今学者之全事。凡圣学之极至,皆以此三极处之。然合之而大学皆备者,分之而随一条目亦各有之。
从乎当求所知、所好、所乐为何物之说,则于虚空卜度一理,以为众妙之归,则必入于释氏之邪说。
船山说“更不须下一语”,是说这是自明的。象山以“此”字代“之”字,亦可谓“统古今学者之全事”。但船山是反对释氏的,也反对象山。然象山确实见道。则未尝“于虚空卜度一理,以为众妙之归”,教人以“明本心”,与虚空中卜度不同。而且,象山亦反对释氏。但其说“此”,疑于禅师之不立语言文字而求证悟。所以朱门弟子,后来目其学为“狂禅”者,以此相攻。其间其实非止毫厘之差,而有千里之隔。“统古今学者之全事”,犹有“古”、“今”、“学者”之辨,若韦檀多哲学,则“此”(tat)包括宇宙万有。“此”即“是”,“是”是“真是”而非“幻有”,与释氏之说又不同。陆学,王(阳明)学末流,有阑入释氏之失,但皆非陆、王本人之失。今所探讨,是其本人之学,非其若干传之后的末学。老师不能替弟子负咎,已如前说。
夷考其被目为“狂禅”者,实亦有其由,在其生前已被人误解。象山于乾道八年(1172)登进士第。后除国子正;敕令所删定官。5 曾被召见,因陈五论。轮对第一札读太宗起头处。上(孝宗,赵 )曰:“君臣之间,须当如此。”答:“陛下云云,天下幸甚。”……读第二札论道。上曰:“‘自秦汉而下,无人主知道’,甚有自负之意。其说甚多说禅。”答云:“臣不敢奉诏。臣之道不如此。生聚教训处便是道。”……于此,可见当时在朝廷已有此误会了。6
象山于此偏讲“生聚教训处便是道”,是就当时事势而言。以南宋之偏安,士君子无时不有恢复中原之念,所以提出范蠡霸越之“(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语。考其晚年荆门之政,如整顿吏治,筑立城池等,功绩巍然可观,不下朱子,或且过之。周必大尝称其为儒门躬行之效。大抵儒林之事功,自范仲淹而后,远非“袖手谈心性”而已。惜多不得展其抱负。皆远去禅宗人物不止千里了,何况陆氏。
又考陆氏家学,则纯属宗法社会一大家族中之礼教。“父贺,以学行为里人所宗,尝采司马氏冠、昏、丧、祭仪行于家”。7 兄弟六人,兄九龄于秦桧当国黄、老之学盛行时,独尊程氏之学。登乾道五年(1169)进士第。仕至全州教授,未上而卒,年四十九。第五兄九韶,隐居为百口之家长。“晨兴,家长率众子弟谒先祠毕,击鼓诵其辞,8 使列听之。”9 有《梭山文集》,《家训》,《州县图》。--九渊在此环境中生长成人,何从与释氏之教相接触而得其禅宗之知识呢?及其应试登第,有何僧侣与相友而教以禅学呢?其后讲学传道,有何禅语授人呢?或以禅语为引据呢?亦或教人静坐,而静坐岂即是禅?道家亦复讲究静坐,又岂不可说为道家?--考之于史,皆得不到正确的答覆。
究竟一时代的精神哲学大师,--这可说上象山,而难于以称朱子,--也不能于异教之此一大宗派毫无所见知,或闻知。其见解与船山不异,佛、老一并排斥。尝说:“佛、老高一世人,只是道偏不是。”又说:“禅家话头‘不说破’之类,后世之谬。”也曾作出历史观察,见到“老衰而后佛入”。10 那么,这些皆属异端了。--异端与正道相对为说,如云:“此理塞宇宙,所谓道外无事,事外无道。舍此而别有商量,别有趋向,别有规模,别有形迹,别有行业,别有事功,则与道不相干,则是异端,则是利欲,谓之陷溺,谓之旧(臼?)窠。说只是邪说,见只是邪见。”--这是针对释氏。--“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无非此理。”此“道学”之所以为“理学”也。而又说到“此”字了。“格物者,格此者也。伏羲仰象俯法,亦先于此尽力焉耳。不然,所谓格物,末而已矣。”--这却是针对朱子。
又回到“这个”,即“此”,若不在当时陆氏的讲学氛围中,真也颇难于领悟。再举一事,见《学案》附录。
有学者终日听讲。忽请问曰:“如何是‘穷理尽性以至于命’11?”
答曰:“吾友是泛然问,老夫却不是泛然答。老夫凡今所与吾友说,皆是理也。穷理是这个理。尽性是尽这个性。至命是至这个命。”
“是理”即“这个理”。--这里容不着下一转语,悟即悟,不悟即不悟。见道即见道,未见道即未见道。即是“这个”,即是“此”。学者由是误认其为禅宗。
这也是一段著名的对话:
一夕步月,喟然而叹。包敏道侍。问曰:“先生何叹?”曰:“朱元晦泰山乔岳,可惜学不见道,枉费精神,遂自担搁,奈何?”包曰:“势既如此,莫若各自著书,以待天下后世之自择。”忽正色厉声曰:“敏道!敏道!恁地没长进,乃作这般见解?且道天地间有个朱元晦,陆子静,便添得些子?无了后便减得些子?”
时时以宇宙万化为心,乃有此无增无减之谈,一触即发。有如其《语录》中所记:“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
这里涉及朱子,便不得不分辨朱、陆两家学术之同异,这是一复杂庞大的问题。如上节已有所说,现代研究也当是朱、陆并尊,必是朱子方可批评陆子,必是陆子方可批评朱子。两家门弟子互道短长,已属无谓,而今世再修治古已沉埋之戈矛,左袒右袒,交攻互讦,则做戏而已。我们只可采取两家之学,求其精蕴,与现代所谓精神哲学合者,从而表述,或力之所及,从而发扬光大之,方云有益。如上所引,陆评朱子,谓其“泰山乔岳,惜不见道”了,还有较深刻的批评:
或谓先生12 之学,是道德性命形而上者。晦翁之学,是名物度数形而下者。学者当兼二先生之学。先生云:“足下如此说晦翁,晦翁未服。晦翁之学,自信一贯,但其见道不明,终不足以言一贯耳。吾尝与晦翁书云:‘揣量模写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节目13 足以自安’,此言切中晦翁之膏肓。”
看来义理之辨,真在毫厘之间。王船山解释“一以贯之”与“贯之以一”大有分别。“执中”与“执一”,又当分辨。大致先已真切见道,方能一贯。陆与朱之书,其实亦颇委婉,其事是代其兄梭山与朱子辩太极图说。有云:“……周道之衰,文貌日胜。事实湮于意见,典训芜于辩说。揣量模写之工,……。14 以子贡之达,又得夫子而师承之,尚不免此‘多学而识之’之见,非夫子叩子,彼固晏然而无疑。先行之训,予欲无言之训,所以觉之者屡矣,而终不悟。颜子既没,其传固在曾子,盖可观矣。尊兄之才,未知其与子贡如何,今日之病,则有深于子贡者。……”
因为朱陆所争问题太大,姑且专考陆学何以被误会为禅。《语录》中有云:“此道非争竞务进者能知,惟静退者可入。”又:“人精神在外,至死也劳攘,须收拾作主宰,收得精神在内。当恻隐即恻隐,当羞恶即羞恶,谁欺得你?谁瞒得你?见得端的,后常涵养,是甚次第!”又:“穷究磨炼,一朝自省。”又:“或问先生之学,当来自何处入?”曰:“不过切己自反,改过迁善。”--凡此,皆是教人自反,澄心内观,刻实论之,此与禅相似,然大与现代精神追求亦精神哲学上的追求有合。若随意翻检禅书,其任何语录之类,皆与这些话大异其趣,至少这些话不打机锋,不逞精彩,皆是平平实实之言,可遵可行。兹更引其一语,见其崭然卓立为儒林之见道而决不容误解为禅者。有云:“今一切去了许多缪妄、劳攘,磨砻去圭角,浸润著光精,与天地合其德云云,岂不乐哉!”--“合德”之说,出自《周易》乾之九五。
间尝思之,乾之九五,为“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见”今言“现”,--所谓“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凡此云云,以文明进化的立场观之,有其极悠远的历史背景,竟无妨说,源于初民部落对其酋长或首领的崇拜。“大人”指其“人君”或君主。如颂尧之仁如天,则已是文明开化之后的此一崇拜之留痕。西方的精神哲学以及瑜伽学,皆有与宇宙间至上神圣者或与自然合而为一之说。这是将自己的人格扩大化,实际上已是无帝王可称,乃有此抽象化的理念。在君主时代,为避讳起见,“利见大人”,自然不好称“利现”,朱注解此“见”字如常义。以回纥见郭子仪为喻。似乎陆氏以成就为圣贤为主旨,“合其德”,“与天地相似,故不违”。
注释:
1 今之言教育以启发为主,不宜灌输,亦本之此理。
2 作,则也。
3 语出《孟子》。
4 见《陆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
5 见《宋史·儒林传·本传》。
6 见《陆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五。
7《宋史·儒林传·陆九龄传》。
8 谓其所撰家庭训戒之辞。
9《宋史·儒林传·陆九龄传》。
10 皆见《陆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五。
11 语见《易经·说卦传》。
12 即象山。
13 原书是“其习熟”。
14 即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