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道  至  简

                       ——试为任美衡《人生如此》序

                                      马步升

     当今，也许是社会分工真的越来越细了，细到了哪怕是同一行业，因所在分支不同，彼此之间互相看不懂听不懂的地步。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而且，无论是好是坏，似乎还是不以人们好恶为转移的潮流。文学界各门类之间的“隔行”当然没有这么严重，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却是存在的：众多的研究家说起某些文学原理来，引经据典，辩才无碍，指点起他人的作品来，古今中外，没有几篇能入了他的法眼的，可轮到自己动手写了，那只有袖手当“君子”的份儿了；另一种情形大约是，有些写作者似乎怀有神鬼难测之才，出手的速度和数量，足以让造纸厂感到生产压力陡增，而需要说几句有关文学的话来，总给人一种刘项原来不读书的感觉。大约因为这种现象并非个别，要不怎么会有作家学者化的联翩呼吁和一桩桩试图改观的具体行动呢。

    学问好，必然能写文章，文章写得好，必然有学问，自从文学进入人类生活以来，似乎这是不容置辩的“行规”，直到民国年间，作家学者化，学者作家化，依然不是什么问题。不扯这么远了，哪怕这两“化”，如今“化”的不尽如人意，但，互相间在“化”，而且，还“化”的不错的人和作品，给以应有的重视，总不是什么错儿吧。

    我注意到了湖南青年学者任美衡的散文。从有关资讯看，任美衡是文学博士，在博士之后还得加一个“后”，现在湖南一家高校当老师。任美衡的散文给人总的阅读感受是，作者对社会，对人生，对人性有着广泛的经验和深入的体察，对诸多方面的书本知识有着较为充分的储备，然后，打通体验和阅读的界限，书外书中，自由出入，字里行间既飘洒着书卷气，亦不乏烟火气的缭绕，因而结篇自然，行文通脱，行乎当行，止乎当止，理趣斐然，兴趣盎然。

    如今的写作者来到了这样一个写作时代：这是一个知识传播手段可以同时通达每一个有求知愿望者的时代，这是一个被知识塞满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全部时间和空间的时代，这是一个由于知识的供大于需，使得知识弱水三千，而求知者只可取其一瓢饮的时代，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抢着说话的时代，而且，无论说话的能力高低，只要有说话的欲望，都有说话资格和说话地方的时代。正因为如此，对一个严肃的写作者来说，真正的挑战倒不是所处时代对写作行为开放的尺度，而是如何从众声喧哗中凸显自己的声音。一个准备以严肃的写作态度加入写作者行列的写作者，或者，一个已经开始写作行为的严肃的写作者，具备比自己预期的读者更广博、更专业、更深邃的知识和思考，几乎是从业的前提，要不，你的读者懂得的比你还多，人家干吗要做你的读者呢。而对于一个严肃的写作者而言，知道得多，对某些学问研究得深入，乃至对社会，对人生同样知道得多，研究得深入，未必就一定能写出好文章来，写作者必须是通书、通事、通人，并且通灵的人，才可担当得起的事业。

    任美衡操弄的是可以称之为哲理散文的文体，这就意味着，他要将自己定位在严肃的写作者行列。他选取这样的文体作为承载自己思想和情感倾向、道德理想，以及文学追求的容器，想必是经过一番知彼知己的考量的。哲理散文并不好写，在我们的日常印象中，哲理是哲学家的专利，而且，古圣先贤早在遥远的先前，凭借自己天赋异秉和卓越的智慧，业已洞穿岁月茫茫，把人能够遇到的问题都想到了，都给出了能够自圆其说的答案，谁遇到什么不明白的事情，答案是现成的。而对哲理散文的另一个印象是，凡是讲理的文字，都免不了深文周纳，创制某条哲理的人需要皱多少次眉头，接受、理解这条哲理的人，必须要皱更多次眉头，因为，人家是哲人嘛。

    对哲理散文生出这些印象，也并非没有道理。任美衡的哲理散文，真的有哲理，大的哲理，小的哲理，闪耀在字里行间，只是大可不必皱着眉头去看他的哲理。他的哲理与我们的日常时时刻刻都会遭遇的问题有关。这些问题，有的我们想过，想不明白，或者想明白了，觉得想不明白，也就那回事，想明白了，又能咋地，那些问题照样以问题的姿势存在；有些问题压根儿就没有去想，或熟视无睹，存在的便是合理的，或本是问题中人，随波逐流搭顺车罢了，如此等等，一个个日常问题便被日常对待了。任美衡把容易引起人们关注的问题想了，把被人们习惯性忽视和刻意被遮蔽的问题都想了，并试图以自己的思考方式，以自己擅长的表达方式，自己设问，自己答疑，不乏自出机杼之见地。至于他看到的问题究竟算不算问题，他的答疑够不够标准答案，他无须去承担这份责任，见仁见智，本是思考者的权利，发现问题，给出自己的解释，一个写作者责任已经尽到了。

     也因此，我们会看到，上至国家社会，下至市井百态，人伦道德，风俗礼仪，善恶美丑，人性幽微，总之，凡是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有关的事象、现象，任美衡差不多都或粗或细关注过，用过心，也都或深或浅，或轻或重，做出了自己的评判。与哲人严谨的学术意义上的哲思相比，任美衡思考的问题和给出的思考结果，多的是日常性，民间性，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思考的问题和给出的思考结果，也更具有朴素而普适的品格。

    古语说，大道至简。对于道理或真理的探寻方式，路径开辟，辩难推理，任何一个环节，从来都是上穷碧落下尽黄泉的，但，得出的结论不过都是些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的至简至真之语。因其穷追尽搜，暗中之物无所隐匿，一一晾晒在明白处，删繁就简，水落石出，竟是原来如此。任美衡走的也是这一路数，他将显性的现象，用更显性的表达方式，一一指画明白，将处在隐匿状态的现象一一翻晒出来，让大家看，明白人看见的自然是明白。他的着眼点和兴奋点，在于人生，我的人生，你的人生，大家的人生，人生一页页翻过，人生遇到的问题，一一做过剖析，却原来，人生需要面对的问题和对待问题的态度，不过如此简约：人生如此，如此而已。

    这是在一个抢着说话的时代，一位年轻的、严肃的思考者，经过深思熟虑说出的话语，这是在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值得细细品味的哲思小语。

    是为序。

                  壬辰年冬月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