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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小杰系列追踪 |
还魂记
1
著名生物学家薛守义躺在玻璃棺里。与身边那些鲜花和绿叶形成对照,他的遗体却像一截被涂上了彩色颜料的老树根。灵车缓缓启动的时候,恸哭声此起彼伏,薛教授的学生、同事、所在单位的领导,当然还有薛教授的夫人,那个姓孙的半老徐娘,一个个都面部抽搐、泪如泉涌。
艾嘉莎乘机拍下了这个场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全面报道好这桩本周学术界的要闻:薛守义,一代前沿生物学的名教授陨落了。时间是2007年的12月28日。
2
薛教授的家在离大学不远的金桂苑别墅区,虽然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建的,但独栋的二层楼房,带车库、花园,在这个地段一定价格不菲,就连艾嘉莎也偷偷吐了下舌头。
她独自一人来到69号门口,走上台阶,按了门铃。门铃“吱……吱……”地响了几下,过了很久,也许是五分钟,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艾嘉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这时候有脚步声走近,门开了。那个姓孙的半老徐娘再次出现在面前,此时,她已经换掉了那身黑衣服,穿了一件紫色的粗花呢大衣,前襟敞开,里头是一件高领的纯白羊绒衫,露出发达的胸部,黑袖章也没戴。
“你是?”半老徐娘皱着眉头问。
“孙老师,您好!我是电台的记者,想做一个关于薛教授采访,不知道您方便吗?”艾嘉莎递上名片。
“艾——嘉——莎?”
“叫我小艾好了。”
“哦,小艾,你要怎么采访呢?教授刚过世,你要理解我的心情。”
半老徐娘说到这里,转身往屋里走去。艾嘉莎赶紧跟进,她抬头看屋里的陈设,倒也是金碧辉煌。茶几上的性感小天使,老式的枝型吊灯和巴洛克风格的穹顶,另有一座仿金玉的楼梯盘旋而上,四壁倒也有些假古董、字画或者塑料植物的装点,但唯独缺少人气。
“你没想到吧?我们家住这么大的别墅完是我的功劳,要不是当时我极力主张把科技公司关掉,买这套房子……”
“薛教授还搞过科技公司呐?”
“可不是嘛,后来被我关掉了。又不怎么赚钱,即便赚了钱也被他胡思乱想搞什么科研糟蹋光了,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你知道这里的房价长了多少倍吗?啧,啧,想都不敢想啊!”
半老徐娘摇头晃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上楼梯:“老薛这个书呆子,只知道成天做实验,你瞧瞧,这些个艺术品、工艺品,哪件不是我让人给扛回来的?每次出国……”
“咦,您的孩子不跟你们住在一起么?”
“我们没有孩子。”半老徐娘转过脸来阴森森地瞪着她。
艾嘉莎自知失言,连忙把话题叉开:“呀,你家养了三只小猫猫啊!”原来底楼大厅,靠近厨房门口的阴影里蹲着三只猫咪,一只白的,两只黄的,其中一只黄的长得虎头虎脑,看上去还很小。它看见艾嘉莎朝走过来,竖起耳朵,“喵喵”地轻轻叫了几声。
“嗨,小虎头,你好啊!”
“别去理它们!都是老薛从外面弄来的,讨厌的很!”半老徐娘转回身,继续往楼梯上走:“要不是你是电台的记者,专程来采访我,我是不会跟你说的。你知道是老薛在学校里的地位高,还是我在学校里的地位高?我呀,专业是学马列的,一毕业就留在政教处,二十几岁就提了干,三十四五就享受了正处级待遇,前两年他们还想让我做副校长,我都不要。你说像我这样一个女人哪有工夫养小孩?”
艾嘉莎心想,这跟要不要小孩有什么关系。又听她说:“三十几岁的时候我还真怀过一个,但当时要出国,陪领导去美国考察,想了想机会难得呀,就做掉了。”
二楼是一排卧房,薛教授的灵堂被安排在书房的隔壁,一副巨大的黑白照片上,薛教授无精打采地睁着眼睛,相框跟前点着两支白蜡烛,供着果品,地上摆放着几个花圈。这间屋子似乎是薛教授的工作室,两边的架子上都摆着一些瓶瓶罐罐,好像是用来做实验的。
“你看看,你看看这里搞得多邋遢!这么多破瓶罐头要来做什么?全是细菌,毒气啊!老薛就是给这些个害的!”
“薛教授不是因为器官功能衰竭吗?”
“嘿,小姑娘,你……你相信鬼魂吗?”姓孙的半老徐娘忽然凑近了艾嘉莎,欲言又止。
“什么?鬼魂?”艾嘉莎吓了一跳,她扭头望了一眼四周,还好现在还只是下午两三点钟,阳光稀稀落落地洒在窗帘上。
“我跟你说”,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走到门口,探头往外看看,然后指着二楼的走廊对艾嘉莎说:“昨天晚上,我睡着以后,感觉外面有动静,一种熟悉的皮鞋声在楼梯上嗒嗒响,开始我没睡醒,迷迷糊糊地还以为是老薛回来了,后来猛地想到:他已经死了!老薛已经死了怎么会回来?!我一跳从床上起来,就这样把门拉开了一条缝,扒着门框往这条走廊上看,你猜猜我看了什么?老薛!真的是老薛!那副瘦巴巴的丧门星的样子,除了他难道会有谁?绝对不会认错的,就是他!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就差点儿叫出来。但那时候,潜意识里一个声音告诉我,那根本不是老薛,那只是他的鬼魂飘回来了。你现在相信鬼魂了吧?”
“呃……这个嘛,这个不好说。”艾嘉莎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心想,这么大个房子真要闹起鬼来确实挺恐怖的!
“我呀,现在明白了以前人家为什么要做头七,做七个七,看来不做是不行,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这位学马列的孙老师此刻竟口口声声念起了佛。
3
傍晚,太阳变得红彤彤的,向校园的西边沉下去,林阴道上刮起了一阵北风,艾嘉莎感到丝丝寒意,连忙将披在外面的风衣扣子系好,轻点鼠标,合上笔记本电脑。这篇新闻综述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回去只要再校对一遍就可以发给责编了。照片和DV也有了,葬礼上,教授家的灵堂,还有一段访谈,应该只用两段就可以了,反正让责编挑去,艾嘉莎又想起那个滑稽的孙老师,她那副样子简直像个市侩的小市民,不过,那件闹鬼的事情倒是有鼻子有眼儿的……正在这么寻思的时候,艾嘉莎忽然发现前面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年纪虽然轻,但长得十分委琐,好像北风再猛一点就能把他一起刮跑了。
艾嘉莎心中暗喜,决定采取突然袭击,她点起脚尖,一猫腰钻进林阴道边的灌木丛里。
“嘿!狄——小——杰!还我钱!!”
狄小杰似乎被吓了一大跳,他惶恐不安,伸手挠着头皮,愣愣地看着艾嘉莎。
“好你个狄小杰,让你还钱你就装糊涂,我打!我打!”
艾嘉莎雷声大雨点小,只不过在他脑袋上摸了两把,但那个狄小杰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怔怔地望着,好像她只是个路人。
“你怎么啦?”这时艾嘉莎才注意到狄小杰今天的与众不同。他穿着一套崭新的校服,胸口印着校徽,蓝白色的运动装,底下是一双红黑色的回力牌足球鞋。
狄小杰没上过大学,怎么会有这身校服呢?而且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这点衣服?艾嘉莎脑海里顿时多了几个问号,再低头看去,狄小杰的脚前有一幅用粉笔画的图画,是小孩子们玩的跳房子游戏,刚才他就在聚精会神地研究这个。
“喂,你听到没有?”狄小杰望着艾嘉莎的瞳孔奇怪地放大了,可是只过了一秒钟又缩小了。他的瞳孔忽大忽小,像吃了什么药。
“啊——”艾嘉莎尖叫一声,只见狄小杰猛地一个倒栽葱,从石凳子上滑下去了,脑袋重重地敲在旁边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4
“真见鬼!”艾嘉莎从不需要花自己的钱,以至于工资卡放在哪个抽屉里都记不清了。
狄小杰现在躺在她家的沙发上,像个死人似的睡着。刚才他不慎栽倒,撞到树干的时候,艾嘉莎本想直接叫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但一摸口袋发现身边只剩下几十块钱,所以只好先把他拉回自己家了。
过了一会儿,艾嘉莎总算找到了该死的工资卡了,刚想打120,却听到狄小杰那边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的怪声音。
“……水,我要喝水……”
艾嘉莎连忙跑进厨房。这两天只顾喝净化器里的水,喝完了也没让人送来。这下心急慌忙的,连热水瓶都失踪了。
艾嘉莎灵机一动,打开了冰箱门,从里面取了一罐“王老吉”,扣住拉环,用力一拽,然后,跑到沙发跟前,凑到狄小杰的嘴边,刚滴了那么两点,却看见狄小杰已经把眼睛睁开了。他的眼睛澄澈异常,一扫平时的唯唯诺诺,毫无顾忌地直勾勾盯着艾嘉莎。把小艾吓了一跳。
“你头还疼吗?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什么……头疼?医院?”狄小杰嘟囔着:“我……不去的。”
“哎呀,前面你头撞在了树上!”
“我?你……是?我没有……生……病啊。”
“靠!你下午是在学校踢球吧?然后你不小心跌倒,头撞了树。怎么想不起来了吗?不会吧?!!”艾嘉莎几近晕倒。
“哦,你是说刚……才啊,我,只……是有点口渴了。”
“没事吧?你不会是失忆了吧?不要来吓我哦!”艾嘉莎心中没好气,想这家伙体质够弱的,这么轻轻一碰就三魂出窍了。她讨厌狄小杰这样目不转睛望着她的样子,好像要把自己看穿似的。
“你看什么看?”艾嘉莎终于忍不住了:“没见过大活人么?!”她把那罐“王老吉”往狄小杰手里一塞,转身去楼上的卧室了。
艾嘉莎换了红白条子的睡衣从卧室里出来,发现狄小杰已经站起来了,正在客厅里东张西望,那副样子好像从来没有到过人家家里。
“狄小杰,你既然没事儿就请回吧!别在这里影响本姑娘休息。明天一早我还有一个重要的采访。”她瞎编了个理由。
“采……访?”
“对,采访!你不知道我很忙吗?!!!”
“哦,我……知……道,知道,我……”
“说,有话快说”,艾嘉莎差点儿接着说“有屁快放”。
“我只……是……想四……处看……看。”
“四处,看看?”
“对啊,这里……不可以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艾嘉莎听了好悬没喷血。
“喂,喂,狄小杰你到底什么意思?我这里可不是旅馆啊,你少在这里给我耍流氓。”
“流……氓?流氓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流氓就是流氓,不是东西的东西!”艾嘉莎急了:“哎,你再这样胡搅蛮缠我可要打110了。”
“110?”狄小杰仍然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
“好呀,你看看我怎么收拾你!”艾嘉莎作势操起客厅里的电话筒,但一想:嗳,不对呀!狄小杰平时挺斯文、挺内向的,怎么今天……难道他是故意的?
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爬上了艾嘉莎的嘴角,俗话说:“哪个儿郎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此时的艾嘉莎似乎被闪电击中了一下,心情豁然开朗,语气也变得柔和了。
“喂,狄小杰,我警告你哟,本姑娘尽地主之谊,招待你在这里吃一顿晚饭,吃完饭你就乖乖地回去吧。万一我爸爸妈妈从国外打视频来看到你,可得骂死我了。喂,你听到没有?”艾嘉莎一把提起狄小杰的耳朵,后者正在观察鱼缸里的热带鱼。
“疼……”
“呸,你也知道疼!再过五分钟开饭!”艾嘉莎从冰箱里取出两个日式盒饭直奔厨房的微波炉。
过了一会儿,艾嘉莎端着热气腾腾的盒饭出来了,看见该死的狄小杰仍旧蹲在鱼缸前面出神。
“为……什么把它们关起来?”狄小杰突然发问,只见他眼神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你神经啊!”艾嘉莎没睬他,把盒饭放在茶几上,把狄小杰从鱼缸旁边拖起来。
哪知道狄小杰见了吃的,就像见了什么似的,笑得嘴都合不拢,撕开饭盒直接用手抓着就把饭菜吞食干净了。整个过程还不到两分钟。艾嘉莎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心想:我的老天!他这是怎么啦,真像丢了魂儿似的?!!
5
这天吃完晚饭,艾嘉莎本想赶狄小杰回家,但等她收拾完,从厨房出来,抬头一看,发现小杰这家伙已经躺在沙发上睡得像头死猪。连推了几把都没把他弄醒。艾嘉莎起初以为他是在装蒜,渐渐的,发觉这回是真的,狄小杰轻微而均匀的呼噜声像在唱一首摇篮曲。
这该怎么好?孤男寡女的!艾嘉莎心一横,不如去厨房里提桶自来水把这家伙浇醒!
艾嘉莎刚准备采取行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喂?”
“你是艾嘉莎吗?”一个干瘪的似曾相识的女声从手机里传出来。
“是,我是,请问您是?”
“小艾,我是薛教授的夫人,咱们下午见过的!你能马上到我这里来一下吗?我这边发生了点事情!非常奇怪的事情!我担心,担心……”
听到这儿,艾嘉莎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从说话的语气里,她分明感觉出那个半老徐娘此刻已经有些六神无主。根据以往经验,这时候的时间是最宝贵的。
“好的,我马上过来!”
艾嘉莎撇下狄小杰一个人躺在家里,穿戴整齐匆匆出门了,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她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金桂苑别墅区。
周围寂静无人,只有夜虫的鸣叫不时响起。艾嘉莎按完门铃,等了许久。忽然门“吱呀”开了,那个姓孙的半老徐娘的脑袋蓦地探出来,向她招了招手,示意进屋去说话。
艾嘉莎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就听她开口说:“小艾,真不好意思,这么晚又把你叫出来。太恐怖了,你过来看!”
她领着艾嘉莎径直穿过底楼客厅,出了阳台门来到外面的小花园。
不知什么时候,半老徐娘手里多了一个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束向漆黑的草地扫过去,在一棵树根的附近有一堆人工堆积的落叶,隐约可以看见几根毛茸茸的尾巴露在外面。
“下午你还见过老薛养的那几只猫是吧?”
“是呀。”
“它们全死了。”
“啊——”艾嘉莎尖利地叫了半声,后半声被她自己的手捂住了。
“我所以叫你来,是因为你在今天下午亲眼见过它们,我相信你没有给它们吃过什么东西吧?”
艾嘉莎连忙摇摇头。
“我也同样没有。晚饭以后,我就发现它们浑身抽搐,开始是一只,那只最小的……”
“虎头?”
“你叫它虎头也可以,反正它先死的,死之前趴在地上浑身抽搐,就像这样。”半老徐娘弓起背,缩起脖子,抖动一身的肥肉。艾嘉莎只觉得一阵恶心。
“就是这样,它死了。然后是她的妈妈,另一只黄的。最后是那是白的。都死了,死了。”
“太可怕了。”
“记得我跟你讲过我们老薛鬼魂的事吗?其实这还不是最让我困惑的,那段时间因为一个人里里外外忙丧事,没怎么休息好,有可能神志不清,也有可能是自己晚上做的一个噩梦。反正我想好了,我会给他做完七七四十九天的。但是,现在又发生了这个,我不能再对自己撒谎了。”
“对自己撒谎?”艾嘉莎好奇地问。
“是啊,老薛走得不太平。这件事情我原来以为只是个意外,但现在看来很可能不是!”
“什么?”
“老薛死之前的症状跟这三只猫一模一样!”
“哦!”艾嘉莎在心中暗暗叫了一声“MyGod”。
“我们还是进去谈吧。”
半老徐娘带领艾嘉莎回到客厅,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屋子里顿时金碧辉煌。她给艾嘉莎倒了杯茶,然后,带着哭腔开始回忆起那天的情形。
“那天我上班回来,家里还没人。我以为老薛还在实验室里,最近一段时间他可能接了什么课题,废寝忘食的。我也没怎么在意。到六点半的时候,小区警卫忽然跑来敲我家的门,说看到老薛躺在离马路不远的一块人工草坪上,看样子是昏倒了。他们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屋子里,老薛闭着眼睛‘哼唷哼唷’地直叫。我对这种事情也没经验,过了一会儿,等警卫们走了以后,我给老薛拿了吃的,给他喝了水,那时候老薛看上去还蛮好,没怎么说话,但至少是坐了起来。哦,就坐在这张太师椅上。我以为他没事情了,没想到……过了十分钟,他就开……始……浑……身……抽……搐……,呜……呜……”
半老徐娘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医生说……他死了!!器官……功能衰竭……呜……呜……”
艾嘉莎看着这个半老徐娘哭得像个泪人儿。虽然也替她难过,但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心中转念一想,薛教授的死和这三只猫的死之间可能的确有什么关联。莫非有人投毒?剩余的毒药还留在屋里,被猫不小心吃到了……
艾嘉莎正在胡思乱想,又听那个半老徐娘说:“本来我……应该报警的。”她掏出手绢擤了擤鼻涕,止住了哭声:“但想到,我自己是学校领导班子的核心成员之一,老薛也是知名的学者,如果报警的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小艾,我刚才想了很久,你是一名记者,听说以前还协助破过案。这三只猫的死,跟别人讲还要多费口舌,你是下午亲眼见过的,下午还活蹦乱跳,现在却……”
“您的意思是?”艾嘉莎忍不住问。
“小艾,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来做一次私人侦探,一来帮我调查这件事,二来我一个人睡这么大的房子,总有些个担心,那个冤魂不散啊,不,不,你别担心,我会给你钱的,按小时计费,一个小时一百块。”
“不,不,孙老师,我绝没有这个意思!”艾嘉莎顿时感觉自尊心受了伤害。
“那你摇什么头?是怕老薛的鬼魂吗?”那个半老徐娘大叫起来:“你不用怕他!老薛他做人的时候都那么没出息,更别提做鬼了。再说,即便他真的走得不太平,也不关你的事,他是回来找我的!我……我只是不想一个人住在这里,想找个女伴儿,等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就好了。”
6
艾嘉莎情面难却,在薛教授家的别墅里住了下来。
第二天一清早,她的手机嘟嘟响了,原来是电视台的责编打来电话催新闻。艾嘉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心想:糟糕!都怪狄小杰这家伙胡搅蛮缠,否则早把稿子发出去了。
艾嘉莎不声不响地走出金桂苑别墅区,叫了辆车直奔晴岭街自己的家。没过多久,她回到了自己家的门口,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开门进去,迎面传来狄小杰的“梦幻摇篮曲”。艾嘉莎气不打一处来,冲进自己卧室,打开音响,放了张真炮版的柴可夫斯基《1812》大碟,尽量把音量调高。那隆隆的炮声顿时如晴天霹雳滚滚而来,满屋子刀光剑影。狄小杰果然醒了。
艾嘉莎因为这个恶作剧得手,笑得合不拢嘴。她一边上网把昨天的新闻稿发了,一边刷牙洗脸、收拾DV母带,打算去电视台跑一趟,看看元旦有什么安排。
狄小杰兀自躺在沙发上,揉着眼睛,似乎对刚才屋里发出的枪炮声大惑不解。
“嘿,小伙子该开工啦!”艾嘉莎知道狄小杰最近换了一个打工的地方,好像又是餐馆什么的。虽然今天是星期六,但按照“元旦”放假的规定,周六和周一对调,今天应该上班的。
艾嘉莎把狄小杰撵出屋子,关上门。后者一个劲地叫着:“肚子饿”。艾嘉莎没办法只要把自己手里的半包饼干分给他。
“你怎么走?”
“我?”
“哎呀,我问你上班的地方在哪里?我打车应该可以带你一段路。”
狄小杰一脸茫然地望着艾嘉莎,把个艾嘉莎又惹恼了。艾嘉莎自顾自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杀电视台。
一上午忙忙碌碌,薛教授的新闻算是交差了,上级领导也没布置这次元旦有什么特殊任务,看来这回艾嘉莎可以过个轻松的节日了。吃完中午饭,她向上请示,明天如果没事可不可以不来?上级领导勉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但叮嘱了一句:手机不许关。
艾嘉莎如释重负,优哉优哉,下午很早就从单位溜达出来,在报亭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杂志。忽然,她发现有几家报纸也报道了薛教授的逝世,其中有一张还提到薛守义教授生前带的博士生,他的关门弟子:王旭。报纸上登了一张王旭博士的照片:满脸络腮胡子,一头怒发冲冠,戴黑边框的眼镜,正在接受报社记者的采访。艾嘉莎心想:哎呀,这么好的一条线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7
再次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艾嘉莎远远望见薛守义教授办公的生物系实验楼,据说他和他的教研组都在这幢楼的底楼。
大楼是五十年代的建筑,红砖的外墙,中西结合的样式,也许是受了当年苏联老大哥建筑风格的影响,底搂的拱顶出奇的高。乳白色圆弧形的拱顶,让人感觉似乎走进了教堂。
离楼道口不远,值班室里有人叫住了她。艾嘉莎一看玻璃窗口后面坐着一个戴解放军帽的矮老头,独眼龙。艾嘉莎登记了姓名和拜访对象,对方说:“笔直往前走。”
记得报纸上是说116房间。艾嘉莎振作起精神,小心翼翼地走在大理石铺成的甬道上,借着高处微弱的灯光看见两边的橱窗里展示的生物标本,高大的玻璃标本瓶,脏兮兮的标签。那是水螅,那是蛔虫,海马,金环蛇,银环蛇……人体的胚胎,从一个月开始一直到死婴。死婴的眼睛紧闭着,鼻子因为压扁而变大了,脐带还没有被剪断,像一根从肚子里拉出来的肠子漂浮在福尔马林的溶液中。
艾嘉莎顿时感觉喉咙干燥、发紧,仅有的一点儿好奇心被一股强烈的恶心驱散得无影无踪。她脚步越来越快,皮鞋后跟踩在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听到这个声音,艾嘉莎甚至不由自主地跑起来了,106、108、110……
116房间在哪里啊?!这里头怎么没有人啊?!艾嘉莎几乎在心底呼喊了。突然,背后喀嚓一声,一束白光泻进甬道,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同学,你找谁?”
“我?”艾嘉莎转过脸来,眯着眼睛看亮处的那个人:“我找王旭博士。”
“你有什么事吗?”
“哦,我是记者,电视台的记者。”
艾嘉莎站在原地不动。那个人从亮处走过来,露出一副黑边框的眼镜。艾嘉莎这才看清楚,他就是王旭博士本人。
“我就是啊”,王旭边说边打量了她一番:“你是为我导师的事来采访我的吧?”
艾嘉莎点了点头,递上名片。
王旭低头看名片,一边嘴里咕噜:“已经有好几家报社的记者来过了,嘿……好事……坏……千里。”
“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想到你们电视台现在也变得那么八卦了。”
艾嘉莎灵机一动,连忙问:“确实有那些八卦的新闻吗?关于薛教授的?”
“是啊,也不知道你们从哪里打听来的!我导师呢确实和我师母的关系比较僵,他们应该是属于两种性格的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确不容易!不过,我建议你最好不要钻这个牛角尖,否则即使你回去写了也发表不了。”
艾嘉莎听得莫名其妙,只能顺着他的话问:“这是为什么呢?”
“我师母呀,是这所学校的高层领导之一,不会允许你们这样来诋毁她和我导师的。我这边,哪怕是我们系主任接受采访的稿件都要她先过了目签了字才允许发表的。你懂吗?”
“哦,原来这样。”艾嘉莎有一点儿明白了,原来这个半老徐娘这么专制啊,想必凡是牵涉到薛教授的事情,大小都得她来过问,学校里的人也不敢得罪她。
这时候,王旭领着艾嘉莎来到了108房间。这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右边与隔壁房间打通了,中间隔着一扇门,门上贴着“遗传生物学资料室”几个字。
“我们到里面谈吧,里面大一点。”
“好啊。”
艾嘉莎跟着他来到里间,这间所谓的资料室其实也不大,顶多二十几平米,四周是老式的大书架,堆满各种中英文书籍、资料,中间有一张长条型的会议桌,配了十来把折叠的靠背椅。应该是教研组学习或者开会的地方。艾嘉莎环顾四周,发现这里除了书,就是照片了。墙上的相框里,有几个艾嘉莎不认识的外国科学家,此外贴了三幅鱼的照片,前两幅似乎是鲤鱼、鲫鱼,第三幅看不懂是什么鱼,怪怪的。
“好吧,我们长话短说。”王旭从外面房间的饮水机倒了两杯白开水。
“听说您是薛教授的关门弟子?”
“是啊,导师是一位十分了不起的科学家,他生前带过许多硕士生和博士生,但他毕竟精力有限,我能成为他的关门弟子是件很荣幸的事情。所以,这次他突然过世,留下了大量的工作,包括昨天校档案馆还打电话来,要请人帮忙整理汇总导师的生平简历和主要论文,教研组的其他老师因为承担着课题项目,分不出时间来,只好我来专门负责这个事情。你看嘛,这两天几乎要天天泡在这里喽!”王旭苦笑一下,随即正色道:“当然,这是义不容辞的事!”
艾嘉莎微笑着点点头,貌似不经意地说:“那薛教授今年接的课题和项目都要落到你头上了?”
“不,他今年没接什么任务。”王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身子往后一仰靠在靠背上:“事实上,去年导师也没报什么项目。”
“哦?连续两年没有申请科研项目?”艾嘉莎心中多了个问号,据她所知,现在大学的奖励考核机制就是鼓励每年不断地接项目,不断地发表论文。哪有主动放弃申请项目的?项目就是钱啊!何况薛教授已经是这么有名了,每年申请个把项目不是很容易的吗?”
“我知道你会奇怪。其实道理很简单,我的导师早就功成名就了。你瞧!”他指了指墙上的照片:“光是这个‘鱼类换核技术’当年得到了多少市级和国家级的荣誉和奖励?我的导师十几年前就开始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了。如果不是他走得这么早,院士的头衔眼看就要落下来了。不过他不在乎这个,他是宁可不要!这就像他常常跟我们说,科学研究只是科学研究,跟什么名啊利啊的都没关系……”他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薛教授的各项重大科研成果。
对这些,艾嘉莎并不关心,可是既然说是来采访,不听又不行。等了好半天,她终于忍不住插嘴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是说薛教授把一生都无私地奉献给了科研事业?”
“哈,果然是个新闻工作者,这个帽子扣得有点大了!”
“怎么?我这么说不对吗?”艾嘉莎疑惑地问。
“也对,也不对。其实导师有他的难言之隐,你们不是早就探听到了吗?他和师母之间……”王旭喝了口水:“这个就叫因祸得福吧,嗨,人生就是这样,老天爷是公平的,老天爷就是让他来搞科研的!”
“但是”,艾嘉莎马上争辩说:“你刚才不是说,薛教授这两年一个科研项目都没申请吗?这不是矛盾吗?”
“呃……这个嘛”,王旭顿了顿,挠了挠自己乱蓬蓬的头发,眼睛里闪出一丝尴尬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情况嘛,我也没仔细想过,导师肯定有他的道理,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知道答案了,他在黄泉之下……呃,反正对于我,我是主攻动物生理学和遗传生物学的,我的博士论文,他是尽心尽力了,直到过世前几天,主要的几个难题已经解决了,只等发表就可以了。他不欠我什么。”
“所以,你也肯帮他整理档案?”艾嘉莎笑了。
“呵呵,没这么功利啦,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做这件事。”王旭博士说到这里有点脸红了,他不好意思地欠欠身说:“这位小姐,我还没请教你怎么称呼呢?”
“艾嘉莎,叫我小艾就行。”
“哦,那小艾啊!我不能耽误太多时间,因为档案馆的资料这两天就要,下个月校庆活动时可能还要展出。我带你简单看看,你拍几张照片就结束,行吗?”看来王博士是准备送客了。艾嘉莎只得跟他走了出去。
他们出了108房间沿着甬道继续往前走。110教研组另一位老师的办公室,112是生物解剖实验室,114是超净间,116是薛教授的办公室,看来报纸上说的没错。
“参观一下我导师的办公室吧,这有助于你理解他的工作。”
王旭掏出一把钥匙,轻车熟路地开门进去。艾嘉莎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这么乱,书桌上堆满了资料,各种分子模型,除了靠近洗手池的实验台还算比较整洁,其余的角角落落无不散落着各种草稿纸、草图,一股霉味儿从四周升腾起来,涌向门口。艾嘉莎情不自禁地捂住了鼻子。
“这个屋子有点乱,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艾嘉莎刚缓过神来迈进房门,脚下感觉软乎乎的踩着了什么东西,低头一下竟然是一只褐色的破袜子!
这边王旭还在掉书袋,说着什么胚胎啦,遗传基因啦,DNA啦这些令人半懂不懂的科学名词。艾嘉莎无心分辨,只是装模作样地拿起DV来回晃了一圈把一些影像资料记录了下来。
“隔壁118也属于我导师的,为了使用方便索性打通了。有时候他晚上搞得晚了不回去就睡在这儿。”艾嘉莎探着脑袋看见隔壁更加乱,放着一张床,一个台式电脑和一个大衣橱,看起来就像一间大学男生的寝室。
艾嘉莎走到窗前,试着拉开大红色的立绒窗帘,让光线透进来,好让她拍摄影。
“嗳,那边是什么地方呀?”艾嘉莎指着窗外木栅栏后面的一所旧棚屋问。
“哦,那个呀,是养蜂人住的。以前这栅栏外面是一片植物园,被一个外地的养蜂人承包了,养养蜜蜂,种些苗圃、花卉什么的卖给学校。前两年她女儿生了小孩,就回乡下去带孩子了,再也没来过。”
“景色不错哟”,艾嘉莎说:“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么多植物。”
“可不是么!春天一到栅栏后面种的很多花都开了,五颜六色,不过现在没有人管了,都成了野花。”
“呵呵,野草闲花”,艾嘉莎接口道:“总比这个屋子里乱糟糟的赏心悦目得多。”
“哈,你要知道我的导师可是一个天才型科学家,经常不拘小节。不过他做实验的时候倒有条不紊的,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偏差。”
“哦。”艾嘉莎勉强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