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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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过去日子 |
分类: 散文随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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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膏皮
早晚都要刷牙。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在并不饱满的牙床上反复刷。
某天,拿着一管即将挤完的牙膏,恍惚着,想起一段往事,还历历在目,想忘都忘不了。许是年纪大了,老是想起过去的人和事,老是把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拿出来摆活。
握着挤空的牙膏皮,我想起一个人。这个人与牙膏皮有关,甚至和我有关。
1969年,我六岁,离上学还有一年。父母带着我和四个弟弟妹妹,生活在克拉玛依油田,几十年后依然舍不得离开的地方。那阵子,心无旁骛,活的好自在。即便一天的伙食离不开大白菜、土豆和海带,即便粗粮多细粮少,即便一周都吃不上一顿肉。我们油田的孩子,懂事很早,从来不让大人担心。
那时候父母天天加班,晚上不是开会就是学习。我们习惯了。锅里贴着玉米饼子,案板上扣着剩菜,到饭点,就生火热了端给弟弟妹妹吃。
我们住的房子,是土坯房,一长栋,一栋住着六户。前面有个几平米的院落,堆一些柴火和煤。后院很窄,是父母带着我用偶尔的休息日,脱土坯建成的。小小院落里,母亲买了几只小鸡喂着,长大了下蛋给我们补身子。
母亲是利落人,凡事都理的顺顺当当,现在八十高龄了,依然利落。我家饭碗里很少有油,当时清油按量供给,母亲就省着,除了待客,平日里就用猪油。家里一碗盛放炼过的猪油渣,放在火墙上。一般也没什么人动。直到有一天,母亲要给我们做汤饭,才发现碗里的油渣被谁偷吃了。怀疑对象都对准我二弟,少不了一顿揍。那时候,工资很低,养七口人的确紧张。
一个偶然的夏天,我闻到一股子臭味,像生蛆的臭肉味。我开始找,满院子翻遍了,都没找着。味道很冲,我嗅着鼻子,推开邻居索索家的院门。院子里,索索弯腰扯着一个麻袋往里装着什么,几乎分不清白色的二郎背心,大大小小的窟窿像不规则的眼睛。近前,他憨憨地抹了把脸上的汗,笑了笑,算是给我打了声招呼。“弄啥呢?”“没啥,把破烂分类装一装。”只见顺着墙边,已经有几十个麻袋,用细铁丝扎了口,齐齐地码好了。索索手里的麻袋,装的是骨头。地上散着破布、废塑料,瘪铝锅什么的……“我说怎么这么大味,感情是你弄的啊?”索索咧了咧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你没看我正收拾呢,待会就陪我爸去卖掉。”
我一听,来了精神。“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要不,帮你一块去得了?”索索咂咂嘴,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索索爸是个酒鬼。那时候酒很难买到,发的供应券早被他用光了。听大人闲话,索索爸不知哪弄来的医用酒精,自个勾兑了喝。也奇怪,每天都能闻着浓浓的酒味,就是不见索索爸醉酒。
酒味里,索索爸麻利地,把所有扎好的麻袋摞到拉拉车上。我和索索后面推着,来到和平新村一个老大的国营废品收购站。
废品站很大,大院内有几辆车正由几名搬运工忙碌地装着车。负责的是个秃头大叔,一边看着装车,一边卷着莫合烟。屋内一个戴了袖套的阿姨在拨弄着算盘珠子,然后开票,给钱。过磅的是一个小伙子,看不清脸,一副厚厚的口罩,鼻孔处,呼扇呼扇地,往里吸着黑黑的灰尘。这个院里数他最忙,手里拎个火钩子(只不过他拎的有两个齿),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哝着:打开,都打开,倒地上,一边在倒出的骨头、破布、所料里翻捡。发白的骨头被拨到一边,沤烂和风化过的破布挑到一边。索索好不容易装好的麻袋,一个个解开,检过了,再重新装好扎好,被挑出不合格的,还得装走,不能落院里。完事了,小伙子朝磅秤处挥挥手,意思可以分类过磅。
我其实来的目的,就是想了解这些破烂能值多少钱。他们忙碌的时候,我仔细观察破烂的种类,哪些收,哪些不收。屋内墙上一块小黑板上,标明了价格。我一遍一遍默记:骨头一公斤7分、破布5分、塑料1毛,铝3毛、铁……我看到牙膏皮,铝口一个1分、铅口2分。我觉得我找到挣钱的路子了。心想还得感谢这股子臭味,感谢索索。
一拉拉车破烂,卖了17元多。索索爸也顾不得洗手,脏兮兮的手指头就往舌头上蘸。我记得索索爸足足数了五遍。掂着一沓毛毛钱,抬头好像寻思着啥,甚有不甘地数出两毛钱递给索索,“去吧,给弟弟买冰棍吃。”“爸,再给点吧?我捡了一个多月,说好带弟弟吃烤肉的。”“混账,吃什么烤肉,日子不过了,你老子一月才挣多少,要不要?”索索挤着快落下来的眼泪,生怕两毛都落不到手里,赶紧接过来,死死地攥在手心里。
回去我就把要捡破烂挣钱的想法对母亲说了。母亲起先不同意,嫌我小,害怕老乡和邻里说闲话,主要还是母亲自己要强,抹不开面子。我就姌(新疆白话,缠的意思)着母亲。“你说我小,干嘛打柴火和挖煤去那么远的七道沟都让我去了,捡破烂方便,不用走远,赚钱容易,也好贴补家用,你看弟弟妹妹多久没吃肉了,瘦的干猴似的。”经不起我姌,听听我说的好像也有些在理,母亲便默默地起身,在箱子里翻来倒去,挑出一块帆布,就着昏暗的灯光,稔好针,开始替我缝制捡破烂用的挎包。让父亲替我做了两齿的铁钩子。
看到捡破烂有人陪同,索索的心情好得无需言表。我建议不在附近捡,去其他小区,免得邻里看见不好搭话。那时,没有垃圾桶和垃圾房。垃圾往往在房头随手一倒。日子久了,每栋房头都形成了很大的垃圾堆。我们提着铁钩子,挎着帆布包,一处垃圾堆一处垃圾堆转,半天就捡满了。
到家后,我把父亲用来装刨花子的麻袋腾出来,把捡来的破烂分类装,装满一袋,就学着用细铁丝扎好口,挨着墙边码好。就这样捡了半年多,也卖了多次。每次和爸爸去废品站,回家就能改善伙食,全家都很开心。捡的多了,就知道哪栋房子可以捡到骨头,哪栋房子可以捡到破布。早晨,我们就去老住户那里,一准能捡到破布,中午,我们就去青年职工宿舍,百分之百捡上刚啃完的骨头。
一天,索索悄悄把我叫出门,看四周无人,用手遮住嘴,贴近我的耳朵:“有大骨头,去不去拿?要去,就晚上12点,带上大点的麻袋,把你爸的自行车推上。”他没说捡,说拿,我有些含糊。“告诉你不准说出去啊,我无意间在民族食堂的屋顶上玩,发现食堂的厨房后院堆着一院子牛骨头,这不比捡还快。”“啊!这是去偷啊?”“偷屁!破烂嘛,偷什么偷的,我们去帮他们清理垃圾,哈哈!”去吧,怕被人抓住,不去吧,让索索一个人拿走,心有不甘,豁出去了。
晚上,我和索索到了民族食堂的厨房后院,我在外面负责把风和装袋,他则扒着砖墙翻进去,把骨头往外扔。这时辰,食堂和厨房都黑着灯,没人。只有天上的月亮诡异地咧着大嘴,可劲地对着我们笑。索索这家伙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就听“悾悾”骨头砸向地面的声响。我也顾不得来人不来人,也顾不得扔出来的骨头,会不会扔偏了被砸到。我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喘,汗水一个劲淌,衣服全湿透了。牛骨头又大又重,感觉麻袋都不经装。觉得差不多了,索索浑身湿漉漉地翻出来,帮我装完,扎口。装不下的,他顺手就扔回院子。自行车后座放不下,我们把麻袋架在大梁上,憋着劲,驮着往回推。
虽说我们只有6岁多点,也不知咋就这么聪明,我们每次去拿,并不多拿,拿完扒好了,把骨头堆恢复原样。就这样,我们拿了一年多,食堂的人都没有觉察。只是,每次去废品站,小伙子揶揄过几次“行啊你们,家里还顿顿牛肉啊?”“哈!叔叔玩笑呢,捡的,捡的。”牛骨头压秤,那时起,我们卖的钱就比往日多出不少。
50年后,我把这事说给儿子,他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眼里收废品的都穿的破破烂烂,怎么都和我这个搞文学的对不上号。听得多了,他也就当笑话听了。
捡了两年多破烂,我还没捡满过一麻袋牙膏皮。牙膏皮干净,放多久都能释放出一股清新的味道。我眼里,除了牙膏皮,其他就是彻头彻尾的破烂,而牙膏皮不是。尽管也能卖钱,怎么在我这里,就像是收藏。过去的牙膏皮分两种,一种径口是铝制,一种径口是铅制。铝制口的轻且平滑,铅制口的重且带有漂亮的圈纹。现在没见了,就像我手里攥着的,径口都是塑料制的,也没人回收。
学校里,我因为看的书多,口才好,就被选为文体委员。一帮同学整日围着我,让我讲《水浒传》,让我给他们分封头衔。想想也挺有意思,要不说有文化的人,心眼子就多呢。我确实读过《水浒传》,那时不知道用字典,字都是半猜半读,大多是看偏旁部首。我当时把《水浒传》的传,读作chuan,把美髯公朱仝的仝,读作quan。好在当时没几个人听出来。读的久了,反倒是真正的发音我觉得没我读的气魄了。
班里有个同学叫黑宝,也许他父母给他起的小名叫海宝,他老家湖南。住我家前两排,小时候一起玩过。黑宝干什么都唯唯诺诺,加上比较邋遢,也不知哪来那么多鼻涕,擦也擦不完,冬天棉衣袖口被他擦得铮亮,所以,同学们都欺负他,不愿跟他玩。加之,那年月他爸爸曾被穿白大褂的医生开车逮走过(过段日子就放了)。事后,邻里疯传,他爸爸得的是麻风病,传染呢。家长都嘱咐离他远点。那时候没什么知识,人云我云。其实也就是皮肤病,放现在,擦几次药膏就好。
放学路上,我远远看见黑宝在前面晃悠,并不知道他是等我。看我走近,他低头把我拦住,扭捏半天“新民,给我也分个角色吧,矮脚虎也行,我想跟你们玩。”说着说着,他把攥了很紧的东西递给我,“先给你两个牙膏皮,往后我攒了都给你。”哦!他是知道我捡破烂的事,也知道管同学都要过牙膏皮。他给我的牙膏皮很新,一个铝口,一个铅口,牙膏都没怎么挤干净。“哪来的,不是偷家里的吧?”“不是,绝不是!是我从别处捡的。”“那好吧,明天你来跟我们玩吧!”
谁知才过了两天,黑宝爸爸就拎着黑宝的耳朵,敲开我家的门。看黑宝爸爸来,我爸赶紧招呼让座。“老郭,你儿子你管不管,你要不管,我管!”“这是咋啦,老张!”父亲一头雾水。我好像明白了,牙膏皮,一定是牙膏皮的事,我就慢慢往门口挪,伺机找个机会,一跑了之。“你说说,你儿子要牙膏皮卖钱,也不能逼我儿子把家里才买的牙膏挤掉了,送给你儿子吧?你知道多少牙膏皮能买一盒牙膏啊?”我爸是个血性人,浑身都是炸药,一点就爆。看他横了一眼,四下里张望,我就感觉大事不妙,怒怼了黑宝一眼,指头朝他恶恶地点过去,意思是,你等着。然后,开门就飞了(新疆土话,跑的快的意思)。
那天正好刮大风,该有八级。树当时是奢侈品,人吃水都限量,给树浇水,感觉就是浪费。所以没有防风林,沙子和碎石子打在脸上,火辣辣疼。跑的急,没穿外套,我找个拐角处,曲着身子,双手环抱,即挡风又抗寒。
母亲心疼,拿件工作棉袄,四处换我。等找到我,一巴掌拍过来,打到身上变成了抚慰。棉袄赶紧给我穿上“你说你,为一个牙膏皮,值么?要是你爸摸到锯条,你不白挨。”眼见在外面挨了不少钟头,天也黑了。母亲拽着我,悄悄回到家。父亲睡下了,第二天火气一消,便不再理会。
没想到,黑宝爸爸跑到学校告了我一状。校长责令班主任在班里很尅了我,关键这一闹,全班女生都知道我捡破烂的糗事,包括我心仪的女生,看我的眼神都异常了。
我决定把黑宝好好收拾一下。
没想到,整整一周,黑宝都没来学校,在他家候了几天,也没见人影。
他同坐的女生告诉我,黑宝被他爸拖回去,拿棒子把右腿打折了,现在还打着石膏,在职工医院躺着呢。我的天,黑宝爸够狠啊,一个牙膏皮值得往死打儿子。母亲也知道了这事,买了点心和水果罐头去医院看,同时带去了两管新买的牙膏。再后来,黑宝就转校了。有事偶尔提到他,我妈说黑宝挨打也不全是牙膏皮的事,他偷了他爸20元钱给索索,帮他把一直欺负他的邻班班霸给揍了。20元,黑宝爸半个月工资呢,难怪下手那么狠。
再以后,黑宝家也搬了。几十年后见过他一次,一直没结婚,在农贸市场管管小贩,手里有权,给熟人便宜地买点肉,拿些不花钱的蔬菜。不仔细,看不出他右腿比左腿短点,走快了,一跛一跛地,看着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