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诗歌原创》2022年11期目录
(2022-12-01 09:41:50)分类: 与我有关 |
草 树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1
谷子收割完,一把把拴好稻草
父亲在田边找到棵树,剔掉矮枝
捆扎起来做简单支撑,然后等汁液
晒干了的青和黄,携带着泥土的气息
谷物融合的气韵,排队从母亲和我们手中
交到他脚下紧踩,层层叠叠旋转而上
缠在树身,直到树顶,围住树的脖颈
谦让和退藏中的青冈、皂角、乌桕
或者松柏,才有了一个新名字
2
献了头颅又献身的草,挤靠在一起
紧抱棵大树,就抱住了秋天的慈怀
仿佛它们体内,秋风吹不散的余热
爬上了树,就眺望到了时间的远方
分给每个游子,梦里能生物制纸浆
或无粮造酒,就能为岁月贮存的爱
保温催芽。结绳记事也是我留在故乡
守口如瓶的秘密,和童年清远的味道
等一个山村,编草为衣,戴上围巾
瞬间活化了的记忆,才能重新获得
绿水青山的从容,货真价实的幸福
3
大雪纷飞的日子,草和树融为一体
互相取暖,人间就开始传递至真至情
取草盖房的父亲挥汗如雨,草秆稃叶
粘附在他手上身上,释放出阵阵香气
把整个院子腌渍得令人心驰。母亲一捆草
烧熟全家人的晚飯,然后去铺床,草席一摊
新鲜的温暖,会袭裹全身。未精心梳理的草
只有吃到牛嘴里,一次次咀嚼,反刍,回味
内心才备足燃料,鼓荡春风从孕肚里扬帆
去稻花香的田野,哞哞哞地叫着滚床单
4
每棵树都有自己的年轮
每根草都有自己的故事
讲完草树的故事,是在母亲早逝
和我们各奔东西之后。衰老的父亲
再无力踩草堆树了。田埂上的树
被草缠绕了一季,就像人
被爱纠缠了一生。再往后
寒风吹倒了我们的父亲树
稻草人抬头,看见整个冬天
漫天风雪,仿佛都在送离人
5
记忆里为乡愁守灵的草树是温暖的
草树下覆盖的一小块土地是温暖的
一小块土地下面,活着的生命
也是温暖的。曾经有太多草树
烧成灰后散逸的神思,还在给
原乡,枯笔的山水以元气
画里画外,素描的星空下
青山不墨。时间重获的黏合力
能让春天一茬茬拱出地面,也能
让冬天,挤油或催生无人踏过的雪
洗感恩的底色。风吹褴褛的异乡树
抖落一颗露珠,还能沿袭我的母亲
眼角闪烁过的晶莹,那不变的暖意
会渗进墨汁般的今夜,笔尖溺水的
我的动脉和静脉,借助纸上,一棵
回头草的忐忑不安,慢慢挪动自己
落叶词
霜降过后,柿树开始落叶
叶片所造的养分,归根接地气
像人穷尽了一生,终于获得
反哺一抔黄土的小小幸运
风大一点,山野接不住的一枚
跌落前溪,飞虹绕田园般飘进湖泽
余热也在流动,让喜温、喜光的鱼
眼睛里由青而黄,而熟透了的柿红
有我故乡无名河一样动荡的欲望
风再大一点,更多人脸样的落叶
辗转入湖,像在给坠落人间的爱
磕等身长头。秋蝉唱晚的簌簌声
是一簇簇火苗,能点燃流水的悲喜
就能铺成床单,让恩降的夕光
躺平在阔别已久的温暖里
没有一片叶子愿意离开树
就像没有人舍得离开秋天
在一场这样的仪式中结束
成为自己的异乡。叶落光了
休眠中的树,坚持让夕阳挂单
让浮云赶斋,一宿两夕蔚蓝
是在等身披晚霞的暮色,返青——
聚生新的枝叶,就能蓬住梦的向往
不开黄白色的花,不结太阳柿果
也能滚烫天空,继续给大地分金币
让村口搭桥的枝绿,识得每个故人
等所有跪乳的灵魂,都坐上落叶船
看见时间,还停在乡愁出发的地方
枕草而眠的记忆
文/罗国雄
第一次感受稻草的温暖,是在我六岁左右。国家地震部门预测在那年夏天,西南会出现强烈的地震。这个信息通过广播电台公开播报,引起了轩然大波。为学习海城地震避震的经验,四川还在人民南路广场召开过预防地震知识的普及大会。
几个知青告知成都避震的消息,父亲是村里第一个把“家”搬到屋后一块平地的人。窝棚一搭好,抱来几捆稻草,铺上竹席,就是童年的迷你天地。幼儿园不开学,小伙伴们就在棚里编草绳,做草球和稻草人,到棚外跳格子、运草球、赶小猪、拔河……玩累了就躺下来呼呼大睡。以致错过了唐山和松潘地震那摇晃的瞬间(但愿以后也都能错过)。从那时起,松松软软的稻草,释放出迷人的芬芳,就一直在童年的心里爬动,甚至在我梦里牵绳,架了条溜索以代桥梁。
大哥结婚那年,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安排部分客人去邻里乡亲家借宿,母亲便招呼老人和女眷去挤几间木床。父亲找来一把梯子,让剩下的男人和孩子爬上阁楼睡。不脱外衣,钻进铺了新稻草的被窝,稻谷的味道,泥土的味道,甚至整个秋天成熟的味道就包裹了我。难得地疯玩了一天,早已疲倦不已的我,透过亮瓦看见一株金黄的稻草,湿漉漉地把月亮和星星的颜色浸润在了夜晚的胜景里,变幻着山村乌黑的发型。稻草上没有被撸干净的孢叶,像大人们的鼾声,突然也拥有了更多的道路。
土地承包到户了,春天跟着父母去插秧,秋天收获了金黄的稻谷,也将收获金黄的稻草。晒干了的稻草,可以生火做饭,理净了还可用来盖房和铺床。最重要的是,作为一头水牛过冬的饲料,能让它代替我去帮年迈的父母犁田,成为分担全家农活的一个重劳力。大地把热传给了稻草,来自地下绵长的温暖,被堆成稻草垛,继续留在人间。稻草垛旁边拴着牛,一个完整的家就是这样。
至今都记得踩草堆树的热闹场景。水稻收割后,父亲把田里晒干的稻草,一把把拴起来。然后在田边找一棵粗壮的大树,剔掉矮处的枝丫。在离地不到三尺的树干处,父亲用两根木棒捆在树干上做成简单的支撑,随后站在树上。我们都在树下传递稻草,先是用手递,后是抛,父亲动作麻利地接过稻草,将它们层层叠叠、旋转而上地捆扎在树上,直到接近树顶。随着草树越堆越高,这时的父亲就好像是站在天上,他一手抱住草树,喊下来的话,我们都得用心细听。渐渐地,稻草在树上结出个漂亮的尖顶。我们搭了木梯,父亲从草树上下来,满身的稻草清香味。
后来我离开家乡,稻草的清香味就开始变得摇摇晃晃,甚至一点一点地飘出了我的身体。无数次经过秋收后的成都平原,看见一把把拴好的稻草,千军万马一样列队竖立着,等待着被晒干,被堆成稻草垛,被踩成一棵一棵的草树,成为乡下孩子们的乐园——坐在树下,就是一个安静的空间。即使外面下着大雨,草树下玩捉迷藏、过家家的孩子,依然可以释放野性。天晴了,还能扯下一把稻草烤红薯,直到炊烟袅袅,散发着清新的香味和火中红薯的味道夹杂在一起,弥漫着整个田野,让人垂涎欲滴。
转眼四十年过去了,记忆中的稻草已经渐渐远离了人们的视线,我穷乡僻壤的家乡也由一个小山村发展成了有名的景区。
父亲辞世十多年后的清明,第一次在老家过夜的我,是真累了。躺着父亲编的竹席,头枕二十多年前的稻草,用母亲纺的那床旧棉被,紧紧地裹着。被消失的新鲜空气环绕,睡姿像天使,如搂着生养过我的这块湿润的黄土地。闭上眼睛,一股淡淡的清香潜入鼻翼,带着这股稻草的幽香,慢慢进入香甜的梦乡……
夜深了,一根根稻草会变成梦背后的一根根琴弦,只有心静的时候,才听得见它为我的乡愁配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