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为何苍茫
——金国泉散文简评
沈天鸿
在诗歌、小说、散文、文学评论这四种文体中,写作散文肯定是人数最多的,甚至可以说,凡是有一点文化,都写过散文,因为按照广义的定义,是把日记等应用文都视为散文的。散文因此人多势众,作品不可计数,可谓昌盛至极,但也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而且问题在于没有多少人对什么才是文学有所认识,文学性质薄弱甚至非文学的散文常常因此被捧为佳作。
1988年起,我一直主张把文学的散文与一般意义的也就是非文学的散文(或曰“传统散文”)区分开来,区分的标准是意味——文学就是意味,没有意味的散文就不是文学性质的散文。价值对于文学作品当然也是重要的,但世间任何东西都有价值,所以价值不是成为区分文学作品与非文学作品的要素。
金国泉的散文具有浓郁的意味,因此他的散文无疑是具有强烈文学性质的散文。这样的散文,在中国当前数量庞大的散文中属于少数。写到此我想起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二三十年来中国出现的写作文学性质的散文并且著名的,几乎都是或者曾经是诗人,而且他们的散文都很快地引起了注意。这说明了什么?我想,这应该与诗是文学的最高形式,具有最强烈的文学性质与规范性有关。换言之,这些曾经写过一段时间新诗,并且是写作那种性质正确的新诗的,当他写作散文时,自热而然地就将文学性质“带”过来了。而有着现代诗性质的新诗的种种技巧,例如意象建构与叠加、跨跳、象征以及结构上的总体象征等等,几乎天然地可以用之于散文的写作,因此,他们的散文创作,在开始阶段就处于相当高的高度。到现在仍然是诗人的金国泉的散文创作,也正是这样。
当然,不是诗人,或者没有写过新诗的,也完全可以写出上述这种散文,因为在浓雾中,可以到达的道路不只一条。
从金国泉这本散文集中的散文,可以看出文学的散文与传统散文的几个主要区别——
首先从表面来看,是题材的重要性大大降低了。传统散文对题材的依赖性非常大,因为如果选材选得恰到好处,会形成一个淡淡的总体象征,而有了总体象征,即使是最低层次的,也可以产生一些意外从而具有文学性质。但哪来那么多这样的好题材(素材)?哪会有常常恰到好处的幸运?所以,我们读到的传统散文大多是记述性的“流水账”,平面的,最好的也不过是靠修辞获得的所谓诗情画意。总而言之,传统散文关注和依赖的是外部。文学的散文自然不能离开题材,但不依赖于题材(素材)本身含有的意义及其价值,因为它所依赖的是作者自己内心对于题材(素材)的感悟,体现于散文则是内与外的结合与多重转换。换言之,意义及其价值是作者个人融之于那个或者那些对象事物的。所以,国泉的散文所写到的,几乎没有重大题材,并且几乎都是容易被人忽略的琐碎的小,读来却觉得大,是国泉令它们具有了人类生存与存在的象征性质或者指示性(人类的生存与存在是人类文学的最重大主题),并且同时就是在与存在的生存者之一,从而变得重大起来。而做到了这一点,散文也就具有了哲学性质。所以,阅读金国泉这样的散文,不仅需要文学修养,而且最好是也具有一些哲学修养。否则,就难以很好地体会到散文传达的意味中包含着些什么。
我写过一篇评论,《最高的哲学与最高的诗》(《安徽文学》2014.6)的评论,开篇就说:“我一直认为,有一种诗,它几乎就是最高的哲学(这儿的“最高的哲学”是相对于一般的哲学而言)。而这个“几乎”,不是因为它做不到,而是因为它是诗。但是,正因为这个“几乎”,使它比哲学的涵义更丰富,更复杂,更深刻,因为哲学是抽象的,抽象就是确定,意义只能是单一的一,而这种诗是以极富暗示性辐射性的意象而获得了抽象,这样的抽象既确定又流动,其意义是终极本源的一所变化的多,因为也因此其意义常常不是以意义的面貌出现,而是意味(详细阐述参见我的《现代诗学》,昆仑出版社)。”将这段论述中的诗改为散文,就可以用于国泉的散文以及同样性质的散文了。其中,“以极富暗示性辐射性的意象而获得了抽象,这样的抽象既确定又流动,其意义是终极本源的一所变化的多,因为也因此其意义常常不是以意义的面貌出现,而是意味”正是国泉散文突出的艺术特征。这是国泉散文包括同类散文与传统散文的又一个重大区别——传统散文停留并且满足于“形象”;其意义是赤裸裸出现的(所谓点题,或者卒章显志)。
值得指出的是,金国泉散文在这方面显示出的娴熟的技巧与功力,即:
善于建构极富暗示性辐射性的意象,由这种意象获得并且包容抽象,并且使这样的抽象在散文的多个意象中既确定又流动,在这种既确定又流动中变化出意义的多,而意义一多意义的面貌就模糊,转换成了意味(仍然以意义为主体的意味);全篇各个局部构成的不可简单明确说出其所包含的意义的意味,反过来笼罩并且滋润了各意象和整篇散文,就使得整篇散文获得并且蒸发着文学作品必需的形而上的美学意味,即完成了以意义为主体的意味向美学意味的转变。
阅读国泉的哲学散文,我还有一个发现,这就是他常常喜欢使用斩钉截铁的判断句,并且还常常是一篇散文的第一句,例如“春天是饥饿的开始”(《饥饿的春天》),“乡村是细碎的。”(《细碎》),等等。这可能与他同时也是评论家养成的语言习惯有关(现在想想,我的散文也常常这样)。劈面而来的这样斩钉截铁的判断句,并且其判断的出人意外,有着摄取读者心神或者说注意力的效果。但可贵的是,国泉后面甚至整篇的篇幅,都是对这一判断的“论证”——给这儿的论证加上引号,是因为国泉所用的是散文文学方式的论证,而非论文的。时下有些散文,甚至全篇都是斩钉截铁的判断句(其实这已经是随笔了),却没有任何论证——即使是议论性的随笔,观点提出后也是必需以随笔的方式加以论证的。这样的所谓散文还被捧得很高,可叹。
国泉的“论证”之所以可贵,在于散文总是避免不了判断的,判断加之以“论证”,表明文学性散文固然是以形象思维为主,但形象思维的运行却是依照逻辑的指引。尤其是多个不同场景不同性质的碎片组合成的一篇散文,其分裂的同时能够统一,统一又保存各个局部的分裂(独立),更是依靠坚强的逻辑,尽管在散文中这逻辑常常是隐藏的。另外,从结构来看,一个完整的结构,必然是由逻辑构成并且统治的。国泉散文中隐藏着的逻辑的运行我在这儿就不分析了,仅提示一下:注意散文中不同场景不同性质的事物碎片,或情感或者意味的转换处,然后把全篇中这些转换处按照先后再作为一个整体来观察。
写到这儿,我去读了一遍金国泉散文集《大地苍茫》的自序,印证了金国泉的散文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有着理论的自觉的感觉。知其所以然与不知其所以然者的文学创作是不一样的。由此,我觉得有理由可以期待国泉的散文在将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写出更多更好的文学性散文。
2019.7.8 于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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