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菜白菜
(2016-01-11 15:0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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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沈天鸿青菜事物文化 |
分类: 散文 |
青菜白菜
冰天雪地,白菜静静生长。
风偶尔吹起积雪,白菜的叶子似乎动了一下,但似乎又没有动,它仍然静静地。
天地一上一下,无限地延伸、笼罩,人、万物,包括白菜,都在其中。
我听到了白菜的呼喊。是的,白菜在呼喊,挣扎的呼喊,只有种它的人才有可能听见——这是几十年前我在老家时种的白菜,也只有我才能隔着时空再次将它们看见。它们的叶子是青的,但最外面的那几片边缘已经被冻得有些枯焦,努力向着身体微微卷起,似乎是想从身体那儿获得热量。但白菜什么时候有过热量?没有。它从来到这个世界起,上帝就没有给过它体温。它的身体始终是冷的,它必须以自己的冷对抗这个世界的冷。
听到它们挣扎的呼喊的我,对它们也无能为力。每个生命都必须自己活着,对付一切。好在白菜很顽强,它们选择在冬天生长就已说明了这一点。
植物学将白菜青菜区分开来,但在我的家乡,不种北方的那种大白菜,所以,白菜就是青菜,青菜就是白菜。在白上长出青来,在青的同时保持根部的白,青白分明,又毫无冲突地成为一体,是它的本领。
冬天,灰褐色土地上最好看的就是青菜了,因为它有青有白,翡翠白玉,并且丰满、茂盛,是那些也只有几寸高,并且因为纤细而灰头土脸的麦苗不能比的。我时常想用“青枝绿叶”来形容青菜,虽然它没有枝只有叶。
我也常常想,青菜虽然好象生来就是给人吃的,但人为什么吃它却从没有一丝歉意——我也几乎没有过歉意。或许,一生要毁掉多少东西才能生存下来的人,不能对非我族类的东西产生歉意,而白菜或者说青菜,肯定是异类。
只是这异类不仅给了人多少生命必需的营养,而且还给了人多少温馨啊。“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时,盘中盛的应该是青菜,绝不能“酒肉杯盘共笑语”。温馨是从朴素甚至有些遗憾中产生的,所以,盘中盛的必须是青菜之类。甚至土豆也不可以——这里面,还混杂着中国美学,譬如,齐白石用毛笔、水墨画的青菜,和凡高用油彩画的土豆,在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眼中,其意味是绝不一样的。即使只作为菜类,传达给中国人的感觉,青菜也是美的,土豆呢,只能说是丑陋。
而可以肯定的是,几乎每个人儿时家庭日常生活的记忆中都会有青菜。我儿时甚至觉得冬天和春天之所以美好,原因之一就是有青菜。
现在,已经是四季都有青菜,我家每天的餐桌上,鱼肉可以没有,青菜却必须出现。“青菜豆腐保平安”,这句古语中的“平安”二字值得品味。
虽然现在四季都生长的青菜有农药之忧,但这不是青菜的过错,相反,青菜被迫在不是它的季节出生,并且被迫带毒生长,身世已经够悲惨的了。
但从外表看不出悲惨,青菜依然没心没肺地“青枝绿叶”。不需要打农药的青菜还是那冬天生长的,青菜耐寒,种子在最低温度3度时都能发芽,而虫子怕冷,早躲到泥土里冬眠了——青菜或者说白菜在古代的名字叫“菘”,明代李时珍引陆佃《埤雅》说:“菘,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今俗谓之白菜。”只是人们只赞美松之操,对青菜之操视若不见。青菜愤懑吗?好象青菜不知道有“愤懑”这个词。
青菜也是经过霜雪的好吃,夏天的就有些苦。霜雪中的青菜仍在静静地生长。它们其实从未发出过呼喊,它们一直一言不发。
能够一言不发多好!
沉默能够使人学会倾听,听见那些从未说出的话,听见万物的交谈。我曾经写下过:“真正的话是那些从未被说出的话,它只被极少数甚至只被某一个人听见。”我还写下过这样的诗句:“这个世界 / 的确存在一些 / 你一见就得低下头去的事物”。青菜,就是这样的事物中的一种,必须低下头去,才能看清活着的它们。
低下头去才能看清它们,是一种意味深长的要求:人,应该向即使是青菜这样微小的事物致敬。
我尊敬青菜。我忽然想起几十年前在老家从事体力劳动,收工后料理菜园时的一个细节:太累了的我在青菜边上坐了下来,在辽阔世界的一个小小的点上,听风呼呼吹过,感觉到万物都如此地渺小,茫然却又极其从容地吞吐、自信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