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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国当代先锋派小说叙述沈天鸿 |
分类: 文学评论 |
2014年4月17日应该是个平常的日子,但在这一天,生于1927年3月的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去世了,这一天因此在文学史上蒙上了黑纱——马尔克斯,哥伦比亚作家,长篇小说《百年孤独》的作者。
相较于“《百年孤独》的作者”,“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这个头衔已经不重要了,尽管马尔克斯主要是靠《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皇家学院的颁奖理由对于他更不重要,而且显得有些可笑:“像其他重要的拉丁美洲作家一样,马尔克斯永远为弱小贫穷者请命,而反抗内部的压迫与外来的剥削。”既然如此,那么马尔克斯所像的其他重要的拉丁美洲作家应该先于他获诺贝尔文学奖。而且,是否“为弱小贫穷者请命,而反抗内部的压迫与外来的剥削”不是臧否文学作品的标准,也不是马尔克斯小说的主题,至少不是马尔克斯小说的主要主题。
就其影响最大、发表于1967年的《百年孤独》而言,其主题是人们在斗争和流血中的遗忘和孤独。评论都认为它反映了拉丁美洲殖民、独裁,斗争和流血的历史,是拉丁美洲百年沧桑的缩影。在我看来,不仅仅是拉丁美洲百年沧桑的缩影,而且应该看成是人类沧桑或者人的存在与命运的缩影与象征。不如此理解,就无法解释《百年孤独》为何产生并享有巨大的世界性声誉——不会有多少人真的由衷地关心拉丁美洲殖民,独裁,斗争和流血的历史,并且要通过一部小说来关注拉丁美洲殖民、独裁,斗争和流血的历史。只有这小说虽然是将故事放在拉丁美洲,但表现的却是所有人斗争和流血中的遗忘和孤独,并且这表现是独特的、深刻的,仿佛是在诉说着读它的那个人的斗争、流血和斗争、流血中的遗忘和孤独,这才能产生并享有巨大的世界性声誉。
中国的评论家、文学史家都认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高峰与马尔克斯和包括马尔克斯在内的那批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作品有关。的确如此,但我反感用“中国当代文学”代替“中国当代小说”这种非常普遍的习惯用法。尽管当代是小说走红的时代,但小说仍然不是文学的全部,中国当代小说与中国当代文学不是也不可能是同义词。因此,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中国当代小说的高峰与马尔克斯和包括马尔克斯在内的那批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作品有关。这个有关表现在余华、莫言、苏童等等中国当代最好的小说家直接接受了马尔克斯的影响,换句话说,是马尔克斯孕育出了余华、莫言、苏童等等小说家,写出了一部分中国当代最好的小说。莫言后来说他要绕开马尔克斯,苏童说“我以及其他作家都刻意地希望摆脱它”(这儿的“它”指马尔克斯等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就是证明。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小说对于中国当代小说的这种巨大作用,几乎不能事先想象。
为什么能这样?其实并不是因为《百年孤独》等等小说天下第一,而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恰好具备。天时是《百年孤独》被介绍到中国的时间是1984年(黄锦炎、沈国正、陈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另有高长荣译,十月文艺出版社版),正是中国“新时期文学”寻求突破口而不得的时期。“新时期文学”中的诗歌已经走上现代诗的道路,小说还在延续“文革”前的现实主义,创作、出版、理论评论都是现实主义的天下。这时,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来了,而当时之所以迅速介绍、翻译马尔克斯等人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是因为错误地认为这是现实主义的一种。于是,从那时起,几乎所有的马尔克斯作品、马尔克斯重要传记,都被翻译、出版。中国一些敏感的年轻的小说作者(那时都还是作者,还没有被称为作家),被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写法吸引,纷纷借鉴甚至模仿——莫言说过:“1984年我第一次读到《百年孤独》时非常惊讶,原来小说也可以这样写!”“我的中篇小说《球状闪电》《金发婴儿》都有模仿魔幻现实主义的痕迹。”
这是天时。
地利是中国与拉丁美洲的文化有着相似处(欧洲与拉丁美洲、中国与欧洲,在文化上就没有这种相似),这就是魔幻与现实主义并存(魔幻在中国叫做“志怪”“传奇”,另有志异小说例如《聊斋志异》将古代小说中的志怪、传奇与人情融在一起,性质已经接近魔幻现实主义小说)。
中国这些先锋派小说家从《百年孤独》等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学到了什么?文学评论界共同的看法是魔幻。至于宏大叙事,虽然也有认为是从《百年孤独》等等那儿学来的,其实不是,因为在《百年孤独》等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被介绍到中国之前,中国当代小说就已经形成宏大叙事的传统。
认为学到了魔幻当然也对,例如莫言的一些小说就很明显(魔幻总是很明显的)。但也还有不怎么魔幻甚至不魔幻的,例如先锋派小说家中的孙甘露的小说,就被认为是这批作家中马尔克斯痕迹最不明显的,而所谓最不明显,就是因为找不到魔幻却又感觉到他的小说有马尔克斯的痕迹,而评论家又弄不清楚孙甘露的小说从马尔克斯那儿学到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我觉得仍然很明显,而且是中国这批当代小说家从马尔克斯那儿学到的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东西;有意味的叙述,甚至是诗性的叙述。
中国小说一直没有意味没有诗性,是因为它的叙述是为叙述故事的叙述。《红楼梦》似乎有诗性,但那是外加的:不断地直接让小说中的人物吟诗写诗。《百年孤独》让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批后来被称为先锋派作家的小说家,看到了小说的叙述原来不仅仅是叙述故事,还可以饶有意味,而这种种、处处的意味原来可以让小说更耐读、更有意思。于是,他们都学会了这种叙述——这批被称为先锋派作家的小说,有意味的叙述,诗性的叙述,是其共同的并且是突出的特征。我想,当时的评论家们将他们归纳到一起,并且给予先锋派作家这样一个命名,应该是基于这个共同的突出的、并且是区别于其它小说的重要特征,而不是因为魔幻(魔幻是中性的,例如,浪漫主义也可以用,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理论与文学评论的语境中,“先锋派”与其前已有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等等都没有关系)。吊诡的是,当时的评论家们甚至直到现在的评论家们,都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种叙述与这种叙述对于这批先锋派作家及其小说的重要性。这也是这批先锋派作家及其小说的百年孤独吧。
《百年孤独》的结尾是:一阵风吹走了羊皮纸,马孔多这个虚构的小镇也一起消失了。现在,一阵风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吹走了马尔克斯,但值得庆幸的是,《百年孤独》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