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清明
(2014-03-30 14:4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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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散文沈天鸿文化 |
分类: 散文 |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句诗一被写出,它里面的雨就一直下到现在,还将在中国人的心里继续下下去,因为它其实不是雨,有雨无雨,清明都还是那个清明。
清明,这个生者看望死者的日子被安排在暮春,是出于偶然吗?——怒放的油菜花、桃花,到了清明已经开始谢了,麦苗也已经不再是麦苗,而是青青的麦子,那种忧郁的乌云一样低垂的青,没有人能抬得起它们。
年年这天,我和我的家人几乎都是踏着泥泞,步行到一座山上去祭扫祖坟,而十二年前,母亲也安眠在那儿,再也没有回来。
通向祖坟的路穿过一个热闹的集镇,然后经过一个村庄,接下去就是在山冈上高高低低油菜地里穿行的小路了——这好象是应该的。每年,我都看到小路两边星星点点开满了荠菜花,碎碎的白色,仿佛特意长在通向坟茔的路上。也有几棵桃树,但它们并不长在一起,而是离得很远,孤单地立在路边,枝上都只有些许衰败的桃花,而地上的落红往往也已被踩进泥里,几乎不能辨认。这样的日子,走在这样的路上,我们都很少说话。
祖母在我5岁时就去世了。那时她才50出头。是在血防所治疗血吸虫时跌倒,来不及抢救——那时治疗血吸虫是注射酒石酸锑钾,一天一针,一般20针。它让血管变硬变脆,不能跌交。我很奇怪我为什么对祖母毫无记忆。5岁了,应该有记忆了啊。毫无记忆就是陌生人,尽管在理性上我知道她是我祖母,每年我都几次来拜祭,但总是不能产生疼痛。后来读到一则消息:美国埃默里大学的一个研究发现,人在7岁时大脑记忆基本都被清除。看来就是这个原因了。这让我迷惑并有些震惊:这种清除的机制是什么?幸好发生在7岁时,如果成年后也这样,岂不是忘记了世界?
但成年后我们也忘记了多少东西,多少东西也忘记了我们?即使是长眠的亲人,我们平时也因忙这忙那而忘记了他们。但清明、除夕来临前是肯定会记起的。
祖父去世时70多岁,死于晚期血吸虫。这种死,甚至在那个年龄死,是他无意中选择的——他中年时离开没有血吸虫的故乡,来到了他将死去之地。在我的记忆里,祖父是个勤劳得不可想象,也古板得不可想象的老头。多年前我在《祖父》中写过我记得的他那些古板得怪异之事。他对我流露温情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为了讨我喜欢,居然游手好闲地驯养了一只八哥。让他失望的是,他按照听来的方法,把八哥尖尖的舌头修剪成了像人的舌头那样的半圆形,据说这样八哥就能学会说话。但没有用,他怎么教那八哥也仍然只说八哥的话。而我对那八哥毫无兴趣。他这件事完全做失败了。另一件是在他弥留时,他吩咐别把他去世的消息告诉我,因为我读书要紧——那时我在读大学。所以我到放假回家才知道他已经去世。现在想起他的这遗嘱,我仍然有要流泪的感觉。
让我流泪最多的是我的母亲,她刚逝世的那两三年,任何场合,一想起她或者有人提到我母亲,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出来了,以致于很长时间无法写怀念她的文章。时间确是无情,十几年后的现在想起母亲,虽然仍酸楚、疼痛,但不会像当时那样控制不住眼泪了。
所谓悼念仅仅是安慰自己。长期悼念逝者的,也只有亲人——这就是芸芸众生。
安葬着我祖父母和母亲的山冈上,桃花油菜花仍然在不断不为人知地飘落,因为这是春天,是清明时节,它们不能不飘落,不得不飘落——那些已经谢了的花,等不到我们从它们身边经过。只有真实的或者心灵里的雨,会继续飘洒,让天空一再被压低……
岁岁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