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夜晚的光
(2013-10-03 22: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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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夜晚光沈天鸿散文文化 |
分类: 散文 |
夜晚来临了,河岸和岸上的树木、村庄以及庄稼都迅速变成黑糊糊的一团,只在互相交接处有时有一点缝隙,像是不小心留下的一个个疏忽的痕迹,让人凭借这痕迹勾勒出的形状,可以判断哪是树,哪是房屋。
水面上还残存着光。这是白天最后的光亮,现在它被水释放出来,使河面在浓郁的夜色里清晰可辨,低头看去,吃水线以上的船身像镀了一层荧光似的闪闪发亮,并且有美丽的波浪状花纹在一排排地起伏、波动——河水在把光投射上船身的同时,把它细碎波浪的漂亮曲线也映照上来了。
这是我非常熟悉的水上夏天的夜晚。傍晚时分,流动作业的渔船在哪儿停泊,哪儿就有这种景象。
风一阵阵从岸上吹来,有些发烫,但比没有风要好多了,它毕竟加快了河面上堆积的热气的散发。那些热气,是从水里蒸发出来的,每天天刚刚黑定时蒸发得最多,要到下半夜,水面上才会比岸上要凉爽一些。而那从水里释放出来的光,下半夜时分虽然弱了许多,但仍然足够照亮水面,直到黎明与熹微的天光相接。这是水为自己在夜晚点亮的灯。
这热气,这神秘的灯,让我坚信水是有生命的,水也有着它自己的生活,只是人难以了解而已——即使像我这样一年之中大半在水上度过的人,对此也不能有更多的了解。水因此是孤独的。堤岸的分割更加重了这一点。白天在水上劳作,夜晚在水上睡眠的渔民也是孤独的,他没有人说话,醒着睡着流过耳畔的都只有或大或小的水声。
而渔民没有灯——船舱里倒是有一盏马灯,但极少点,点它干什么呢?照亮自己的影子和咫尺之内的水面?它只是用来应急的,比如说风雨大作之时。
因此,做过十年渔民的我,像熟悉河流、湖泊一样熟悉黑暗。水上的黑暗除了水声、偶尔桨桡拨水的声音,和因为桨的划动桨桩上皮带的吱呀声,没有什么再来打扰,因此它黑得凝重、深沉,并且安宁——水的野性黑暗的野性都潜藏在水上的黑暗里。
这与人也很相似。人的野性也潜藏在心的黑暗深处。
有月光的夜晚,我们这些渔民的皮肤会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那是因为太黑的缘故——同样是在天空下劳作,但渔民比农民更黑。泥土只吸收阳光,而最浅的水也能强烈地反射阳光。从早到晚都接受上下两个太阳的照射,日复一日,如何不黑到最黑的程度?皮肤黑到最黑时便能反射月光了。在有月亮的夏夜,我们辨认远处走过来的人是不是同伴的方法,就是看他是不是一闪一闪地发光,这方法从无失误的时候。与水在夜晚发光不同的是,我们不能因此照亮自己,仅仅是使自己渔民的身份得到显现。这仅仅具有些微实用价值的光,在这一点上与它是来自皮肤非常吻合。
不过,尽管肤浅,但它仍是一种借助于黑暗来辨认的方法。
我常常以颇为歉疚的心情想起一件事,我不知道这与我始终没有“认出”喊我的那几个人是不是有关系。某年夏天的某几天,我与同伴在靠近邻县的一条河上捕鱼,我长兄一个同学的家就在沿河堤而建的一个村子里,傍晚时便礼节性地拜访了一次。次日天将黑未黑时,河堤上忽然响起了“××哥,上来和我们一起戏戏呵”的喊声,是五六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喊了一遍又一遍,间杂着嬉笑声。喊的居然是我。同伴代替我大声应道:“来了!来了!”嬉皮笑脸地催促:“这样好事,还不赶快上岸去!”这时岸上也有人促狭地调侃。才十七岁的我脸上挂不住了,见岸上她们还在起劲地喊,我居然恼羞成怒,训斥了一通。——那是一个错误。我不仅没有认出她们的模样,也没有认出邀请“戏戏”显示的不过是顽童似的天真,或者一种自然的野性。我粗暴地伤害了单纯的她们。而且,内心深处的那个我其实是很愿意应邀的,是什么改变了我?因为害怕别人的嘲笑和调侃吗?那一刻,丧失了辨认能力的我也没有认出自己,而像河流被岸阻止那样,将自己留在了岸的外面。
这是一种异己的力量,而它之所以能够存在,根本的原因并不在于异己的他者,而在于自己,自己就是他者。这正像夜晚,像夜晚中的河流,完整中其实总隐藏着分裂,唯一完整的只是光,来自水流的光,从傍晚一直照耀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