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青色的海。
从“青海”这个命名做这样的联想,当然应该是正确的,但现在我能看到的青色的海仅仅在天上———几乎没有云的天空,青得深沉,不肯像波浪那样起伏。
命名总是最初的,最初将这方天空下的高原命名为青海肯定没有错,那时,肯定是海水到处荡漾,在这海拔也就是高于海平面两千多米甚至三千多米的地方。是时间之流冲走了海水,让最初的正确变成了现在的错误。
我来到青海既不正确也不错误,属于恰好;正是7月,内地炎夏开始,而青海是油菜花开的春天,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青海高原上的油菜花只适合远望而不宜近观。远望青海湖或者湖那边群山上的油菜花,是形状各异的大片大片金黄,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反射出与阳光一样金黄的光,直射进太阳,让我感到它们有一种剽悍的气焰,与内地总是被笼罩在雨水或者潮气中的油菜花十分不同。但是,在车上看到的公路边上的油菜花,极其稀疏并且极为瘦弱,就像是无数侏儒。不过,它们仍然挣扎着开花,不仔细看,会认为它们是在昂扬地开着花。这不能不让人感叹有生命者生命力的顽强,在这不毛之地也能生存并且开花。
这些油菜花里是不是也含有盐?置身远古从海底隆起的青海高原,我恍惚觉得连空气中也有看不见的盐分在荡漾,被我呼吸。
青海湖,中国最大的内陆湖,也是中国最大的咸水湖,含盐量1.25%。青海共有盐湖150多个,总面积达5856平方公里,中国第一、世界第二的大盐湖察尔汗湖及其四周,就更全都是盐。据说察尔汗湖的盐可以架起一座从地球到月亮的6米厚、12米宽的盐桥。世界上最大的盐矿就在柴达木盆地,储量约900多亿吨。如此之多的盐,奇异的是淡水湖与咸水湖、盐湖和平共处而仍然是淡水。青海湖东岸就有一个子湖耳海,为淡水。在察尔汗盐湖听说附近也有一个淡水湖,古代就有河相通。漫长的时间过去,水流相通中它居然仍是淡的。自然的操守,看来胜过某些人。
盐是人生命得以维持和延续的重要成分。但即使是它,也不能多,因为含盐,青海湖里的鱼类品种本就不多,随着盐分越来越大,曾经盛产的湟鱼已经少得可怜了,而且因为湖水的含盐量增大,湟鱼的食物越来越少,四五年也长不到二两重。有水就有鱼,但青海湖的湟鱼是从哪儿来的?都说湟鱼是青海湖独有。这个解释实际什么也没解释。我觉得它的祖先应该就是海里的黄鱼,是青海高原整体隆起时把海鱼也带“上来”了。由于不再生活在海里而是生活在被高原封闭的湖里,它渐渐退化成了现在的模样,但也仍然和黄鱼相似,其味道,也和黄鱼相近,只是口感死板一些———口感死板是体内盐分多了造成的。
湟鱼艰难地活着,在灭绝之前挣扎着活着。在海拔甚高自然条件恶劣的高原,所以生命的生存都是极其艰难的。人有脚,可以择地而居,这就留下了大片大片荒无人烟之地。驱车几千里,看到的人极少,连公路上遇到车都比较稀罕。放眼望去,一侧在从西宁到德令哈的途中,还是草地或者开着油菜花,再从德令哈去格尔木,就都是茫茫沙砾,间或有稀疏的骆驼刺之类一蓬一蓬的植物。然后是盐壳,什么植物也不可能生长。另一侧就是连绵不断,赤裸着苍青色骨骼的昆仑山脉了。够高的山的高处,有白色在闪耀,那是千年皑皑积雪。
坐在奔驰的车里看昆仑山,昆仑山在奔跑,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不徐不疾。为什么与我方向相反?因为我要去的是它到过之处?
空旷。辽阔的空旷。在这样辽阔空旷的不毛之地,我感受到我的生命,而且是强烈地感受到了。
经过著名的万里盐桥,再开一段路下高速,就到了察尔汗盐湖。在一位想搭车去格尔木的盐湖工人的帮助下,门卫才很不情愿地让我们进去。那位工人极其热情,说在湖边能看到什么?到湖中间去。在他指引下。车沿着一条盐筑的公路深入湖心几十公里,他打电话后一个作业区采盐船上的一个工人开着小机动船,把我们接上了采盐船。
见到察尔汗盐湖后我才知道它为什么叫湖,采盐为什么要用船:它完全不是我以前想象的裸露着白花花盐粒的矿———波浪滔天,茫无涯际。这波浪不是白的,也不是混浊的黄,而是极其可爱的青绿色。不是庄稼的无边绿浪翻滚,何等壮阔的奇异情景!
采盐船是全机械化的,一艘采盐船上因此只有两个工人,一个工作周期是两到三个月。两三个月昼夜都在离岸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的这船上,这渺无其它生命的“死海”里,那种孤独和寂寞让我无法想象———我曾经是渔民,常常一个人一只渔船度过许多寂寞的昼夜,但每次时间最长也不过十几天。
告别主人时我却看到了一个奇迹:竟然有两只蜻蜓飞落到采盐船上。是淡红色的,并且是孵化出来不久的那种幼嫩的蜻蜓。我指给主人看,主人也非常惊讶:真是蜻蜓!哪来的?从没见到过。
这完全不可思议。盐湖就有5800多平方公里,加上四周只有盐的广袤盐地(是盐地而不是陆地),蜻蜓不可能生存,而它们也没有从其它地方飞到这里的可能。难道这是一种以盐为生的蜻蜓?但工人们以前也没见过。
世间问题的提出者只有两个,一个是人自己,一个就是自然界了。自然界提出的这个问题无解。
与南方的湖相似的是海西蒙古藏族自治州的可鲁克湖。面积57平方公里、平均水深7米多,水色清澈,水草丰茂。盛产鲤鲫黄白鲢和中华绒螯蟹———这些南方常见的鱼蟹在这个湖里长得块头都很大。尤其是湖边和湖里全长30多公里的芦苇,让我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过这些芦苇和南方的芦苇很不同,它们身材更纤细些,芦花居然是淡红色的,带来的绝非雪意,而是暮晚天边红云那将熄未熄的火的感觉。这样的芦苇和芦花,应该也是高原使然。
高原的神秘在这也显示出来:一条不长的小河将可鲁克湖与托素湖连接起来。托素湖面积一百八十多平方公里,与可鲁克湖有着相同的生态环境和变迁历史,但是托素湖是典型的内陆咸水湖,动植物很少,湖的周围也和景色绮丽旖旎的可鲁克湖不同,全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
但即使是可鲁克湖,它的水的含盐量也仍然比较高。
在青海高原,震撼和困惑一个接着一个,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又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始终清醒并且强烈地感觉到的,是我带着我的生命来到了这里,呼吸这里的盐分,并将我生命中的一些水分留在了干燥的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