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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之死 (小说)

(2009-07-29 00:04:01)
标签:

小说

文化

分类: 其他
 

      猎人之死

                                                   

                                                       沈天鸿

 

    最后一缕夕阳已像风一样在天宇中飘散了。他重重喘了口气,倚在滑板上回头看了看,隔着越堆越厚的夜色,黑黝黝的象山只约略有些轮廓,卵石密布的象嘴上,他那间苍老然而温暖的茅屋,已根本不能望见了。但他心里很清楚,他至多离象嘴不过才四五公里。约莫半个小时前,他就是从那儿出发的。

    呼呼吼叫的北风已接连刮了三天,还正在刮下去。湖水被撵到了几十里之外的下风边,裸露出大片大片的淤泥,并且仍然在继续裸露。没有来得及随水退走的小鲫鱼,东一条西一条地裸露在泥上,大多已经冻死了,瞪着僵硬的白眼。乌鱼和鳖则狡猾地把身子拱进泥里,只留两个鼻孔在外面出气。气味已降到了零下,水缸里都结了冰。这是打野鸭的最好天气。他们这儿是湖区。猎人猎取的对象是野禽,不像山区有什么虎啊豹的可打。他就打了一生野鸭。三十年前,他就是在这样的天气,在湖心一枪打了一百三十七只野鸭。一百三十七只!一点不错!天冷,野鸭又饿,在被风撵干的湖滩上贪婪地寻找草根小鱼充饥的野鸭吃个半饱后,都挤在锅底般的湖心那块积水里——野鸭也刁呢!下风边水多是不假,可靠近岸边,拿枪打它的人也多,不如在这湖心里保险,四周都是几十里路宽的淤泥,船没法动弹,除非是滑板。但在呵气成冰的天气,蹬滑板下湖心,苦且不谈,还有点危险,一般人不敢来。滑板也许有点像雪橇,可他又说不定,他没见过雪橇。自出生落地哇地一声大哭直到现在五十六年,他压根儿就没离开过这青草湖。他的滑板是他自个儿做的,他不相信木匠。滑板是枫木的,不是别人都选用的杉木。杉木轻,可吸水力强,浸透了水比什么杂木都重,而且容易起毛,不如枫木光滑,蹬起来利落。滑板一丈一尺长,宽一尺五寸,头稍稍翘起。他那杆枪根有大腿粗的大抬枪架在上面,正好,后面还可跪下一只膝盖,用另一只脚在淤泥上一蹬,霍,能滑十几米远!那一次,他就是蹬着这滑板,在半夜时分摸到湖心,创造了一枪一百三十七只的不朽功勋的!但后来,他再也没能超过或是再现那样的奇迹了。他不甘心,始终不甘心。他满意地摸了摸滑板,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口袋里的火柴和底部衬着一块铁皮的小竹匣——那里面放有出发时就已点着的火绳。火绳就是猎人的生命。没有哪一个猎人会因疏忽大意把火绳弄灭的。他把枪杆上被风撩起一角的枪衣重新裹好,这才双手扶住枪托,左腿跪着,右腿一屈一伸在淤泥上一上一下地蹬动滑板,朝湖心滑去。

    滑板越来越重了。蹬一下,顶多只能滑五六步远。他第一次无可奈何地承认女人的话是对的。但她已死去六年了。六年前的那天,女人快要咽气的时候,忽然死死地盯着他,胆怯怯地对他说:“求你……能听听……我有句话……”“什么话?”他并没有想到她会死,就像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死一样。他仍一如往常地不耐烦地问她。女人却仍死死盯住他:“我跟你几十年,你打我,骂我,我都不怨,我知道,那是你喜欢我,你不喜欢的,你连手指头都懒得动。只是,我命苦,不能再服侍你……”“什么?什么?”他猛地慌张起来,仿佛这才意识到这个满脸疤痕的瘦小女人在他生活中的份量,这才意识到人终究是要死的。他的慌张对女人仿佛是极大的安慰,也仿佛鼓舞了她的勇气,她从病榻上猛地抬起胳膊抓住他的手,抓住那双不知打过她多少次的手,急切切地说:“答应我!我死了后,你别再蹬滑板下湖了……见好就收。你也老了,你也老了啊!”他僵住了。女人无力地放开他的手,又像以往被他拒绝时那样哀哀地哭了:“你不知道,不知道,每次看到你下湖回来,哪怕你一只鸭也没打到,我也还是那么高兴,你气得打我,骂我,我也还是笑。我没有告诉过你,每次你下湖,我都整夜整夜地倚在门边望你、盼你、等你,我怕……湖里不是没有冻死过人啊!……呜呜……”他的头无力地耷拉下来。他不知道这些,他是个粗心的丈夫。不,究竟是不是她的丈夫,他不知道。他没有娶过她,真的。她小时舂硝时,包着铁皮的碓嘴砸到石臼上,溅起火星,一臼火硝猛地点着了,劈头盖脸地把她烧成个火人,留下了一脸黑黑的丑陋的疤痕。外人不喜欢她,家里人也不喜欢她,十七八岁了,还是要打就打,要骂就骂,骂她是没人要的货。她只是哭,呜呜地哭,一边哭一边继续舂硝。一次,他看不过眼了。冲她老娘吼道:“别打了!我娶她!”话是这么说了,当天晚上她也就跑到他这里过了,可什么时候披红挂绿地娶过她?顶多不过是扔了十几只野鸭给她吵上门来的老娘。和她过了几十年,他从来没在意过她头疼脑热,是饥是寒。他在外面先后有过几个野女人,打回来的鸭子也大多送给了那些野女人。那些烂货不是图几只野鸭又图什么呢?尽管这样,他从来没内疚过,她也从来没吭声过,相反,倒是为没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而深深自责。现在,破天荒头一回,他感到有点对不起她。她要死了!他不能再拒绝她了!有一刹那,他想低声细语地告诉她:他答应她了!可不知是习惯还是什么,他仍旧粗声大气,牙齿咬得咯咯响地嚷道:“别滴猫尿了!我答应你!”两颗又咸又涩的泪,沿着他那树皮一样皱裂的脸颊重重滴在女人脸上。

        他真的把滑板和大抬枪收了起来,只用那杆小火枪偶尔打点斑鸠野兔。如果女人没死,他还会改变主意的,他不能容忍一百三十七只就是他猎人生涯的顶峰,他相信自己还会创造奇迹。但是,女人死了,他,一个真正的猎手,不能欺骗一个死去的弱小女人。

        六年,二千一百九十二个昼夜,就这样过去了。今天早上,他忽然对六年来一直忍受的那人前背后的风言风语感到恼火,感到不可忍受。他忽然觉察到自己六年来把滑板和大抬枪放在阁楼上的理由,只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遁辞。遁辞!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相信,女人如果没死,也不会满意他这么窝囊地活着的。他偷偷把滑板拾掇好,把大抬枪擦了又擦,上足火硝、铁子,朝湖上试了一枪。“轰”!硝烟散去,一看,竟仍然打了百把步远!威风不减当年!他洋洋得意地几乎是马上决定今晚就下湖。他不相信自己已不是当年的他了。他要用行动证明:一枪一百三十七只绝不是瞎猫碰到死老鼠的仅有的一次,他也绝不是那种只能掂个枪东跑西颠打打斑鸠麻雀的角色——就是这六年,麻雀他也从来没打过,麻雀那玩意儿,根本不能算鸟!他要找回以前那个他,打败以前那个声名显赫的他!

   

        淤泥上的水草越来越少了。经验告诉他,湖心快到了。他停了下来,再次检查了一下枪和火绳,然后掉过脸,背对着风坐在滑板上,拧开酒瓶盖,“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大口,喘了口气,摇摇酒瓶又放下了。下半夜更冷,得多留点儿,他警告着自己。他一边贪婪地咂着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瓶盖拧紧,重新揣进怀里。又从袋里掏出一 撮烟丝,贴近鼻子美美地嗅了几下。他不敢点火吸烟。黑夜一点点火星都会惊动野鸭,那鬼东西,精灵得很呢!歇够了,汗湿透了的内衣开始透出沁人的寒意,他打了一个哆嗦,狠命把一个喷嚏压了回去。一只孤单的野鸭“嘎嘎”地叫着,从他头顶飞了过去,他简直能听见野鸭翅膀扇动的声音。他仰起头看了看,赶忙又悄无声息地蹬起板来。

    半夜过后,约莫是丑时了吧,他终于到达了湖心的边缘。虽然比三十年前的那次足足迟了一个时辰,他仍然兴奋不已。他记得很清楚,那次他到达湖心后,几乎马上就开了枪:湖心的那块积水里,挤满了野鸭。天太冷了,野鸭也变懒了变迟钝了。它们只顾不停地游动——只要有分把钟不游动,水就会结冰,就会把它们冻住。大约正是它们自己弄出的响声遮盖了一切,野鸭对他的到来一点也没有觉察。枪声一响,几百粒铁砂子暴风雨一样猛扑过去,一阵惊叫,没有打中的扑啦啦飞走了,打死的漂满了整个湖心。

        第二天一早,当堆满野鸭的滑板停在岸边,整个水乡都轰动了。人们向来是以成败论英雄的。他不理会人们七嘴八舌的惊叹、询问,傲然地站在一百三十七只野鸭边上,一仰脖子,“咕噜噜”,一口气喝干了女人递给他的一葫芦包谷酒,一抹胡须,红着脸仰天大笑:哈——谁一枪打过他这么多野鸭?没有,没有!只有他!他是水乡唯一真正的猎手,一个能整葫芦整葫芦地喝包谷酒的英雄!那似乎是他一生中事业的顶峰了,尽管他从来不承认,但打那以后,他似乎就开始走下坡路,再也没能创造那样的奇迹了。围绕着他的名字的光圈,在时间的冲刷下,渐渐黯淡了,人们不再用敬佩的语气谈到他,除非今天晚上再创造一个奇迹——他听到了湖心里水禽游动的声音,他整个身心都紧张起来,紧张得使他难以忍受,仿佛每个细胞都要爆裂开来。这是以前他未曾经历过的。他气狠狠地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什么,左手轻轻褪去了枪衣,右手伸进小竹匣,将那红红的火绳头罩在掌心里贴近了湖心——看得见那些游动的黑糊糊的水禽了!突然,火绳头从右手掉下来,在夜色中划出一条二寸长的垂直的红线,水禽惊动了,凄厉地乱叫着,一刹那间全飞走了。他用劲吐了口唾沫:“呸!这些该死的水鸡!”

       他不愿打这些黑身子白嘴巴的乌鸦一样的东西,尽管它们的滋味和野鸭也不相上下,但他不是为了它们才到这湖心来的。他要的是野鸭!野鸭!

       他阴沉着脸,喝了几口闷酒,开始感到刺骨的寒冷,手指僵硬得几乎打不开洒瓶盖。全身关节,尤其是腿,一阵阵作痛。毕竟不是三十年前的他了。“难道真的老了不成?

他划着一根火柴,暖了暖手,咬咬牙,又蹬动滑板向更前方滑去,现在只有到滩上去找野鸭了。运气好,也能碰到。那些家伙有时也不到湖心来,而是随便在一块什么洼地的积水里过夜。

        风不知什么时候小了下去,但他没有发觉。他只顾疯狂地蹬着滑板,疯狂地寻找着。

冻硬的水草和残荷的枯梗,不断被滑板压断,发出细微的清脆“叭叭”声。冻僵的小鱼裹着冰凌,瞪着失色的、僵死的白眼珠,时时跃入他的眼帘。空旷荒凉的湖上,似乎只有他是唯一活着的生命。载着一百二十斤重大抬枪的滑板,越来越不愿意往前移动了。蹬一下,几乎只能勉强挪动两三步,他停下喘息的次数越来越多,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酒,早已被喝干,酒瓶也被他扔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能否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能否找到他苦苦寻找的对手。他忽然懂得许多猎手之所以一辈子默默无闻的道理了——他们并非都是缺少勇气,缺少创造奇迹的渴望,只不过是一辈子时运不济罢了。时运!看来今晚也不会光顾他了,除了偶尔看到几只被什么人撒下的毒饵毒死的小八鸭,一只野鸭他都没能看到。但他仍不能相信自己会失败。他没有失败的习惯。他不是为了失败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一定要找到!一定要找到!”他固执地蹬着滑板。他甚至不再想自己要找到的是什么了。何必再费那个力气呢?他要找的东西一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认出来的。现在要紧的就是找!找!

      “叽咕”,什么东西破了,找了很长时间,他才弄清楚声音是从他右脚发出来的,那双打了许多补丁的牛皮靴被什么东西割破了。靴帮上裂了一道一寸长的口子,泥浆和冰渣灌了一靴,奇怪的是一点不感到寒冷。他懊恼地低声咒骂着,能听到的只有寂静。他把靴子脱了下来,想了想,放在滑板上。他舍不得扔,回去补一补,还能用。

    脱掉笨重的牛皮靴,感到轻松多了,滑板也快了起来。但这个速度并没能维持多久。冻僵了的腿越来越不听使唤,力气和热量,仿佛也已从他的驱体里逃跑干净。他暗暗懊恼不该把酒瓶扔掉,里面也许还能滴下几滴酒搓搓腿吧?他抬头看看天空,星星已经稀少,七星已从东边爬起。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他不敢怠慢,天一亮,不管动作怎样轻,不出声息,野鸭都会不等他进入射程,老远就会发现他的。

       一个奇怪细微的声音惊醒了他。他用力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天已朦朦亮了。湖泥上的杂草碎蚌壳都隐约可辨。他和滑板正停在一个斜斜的泥坡上,这是龙埂,他知道,他想起来了,蹬到这儿时。忽然感到喝醉了酒似的,晃了几晃,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定定神,扭过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其实,不用说跳,连动他都没能动一下,只是他以为吓了一跳而已),湖水已回转来,浸着他的双腿了。那细微声音就是湖水漫上草和冰凌时发出的声响。他挣扎了好长时间,才伸出手在空中试了试,风,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完全停息了。这个湖,这个从小就哺育他成长的大湖,叫他回不去了!

    隔着在曙色中闪烁白光的茫茫茫茫湖水,他留恋地朝象山那个方向望了望,那儿,有他和女人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古老然而温暖的茅屋,有他平日瞧不起此刻却突然感到亲切的乡亲。他那条心爱的老黑狗,昨天傍晚几次咬着他的衣角往回拽,后来又几次跳上滑板,终于被他赶了下去,一定是尾巴扫地地蹲在茅屋前,像他的女人活着时一样眼泪汪汪地望着湖里,望着他此刻所在的方向吧?他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低低地唤了一声:“老黑!”两滴粘涩的老泪从昏花的眼睛里流了出来,顷刻间冻成两颗冰冷的泪珠,牢牢地挂在衰老的眼泡上。他明白了:一枪一百三十七只的记录,他不可能再打破了。人的一生中,有时一次的高峰就是就是一生的高峰,他永远达不到,也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达到了,由于一个小小的失误。是的,失误,而不是失败,他没有失败。一个不会失败的人,永远不会失败的。人有时能比自然和命运更强,更有力。以后会有人打破这个这个记录的,尽管不是他,但会有人的,人……他想。

       世界渐渐明朗起来。两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唱着,从他头顶飞过去,没有注意到他,他冻僵的脸上却浮出一丝笑意,他从来没有想到这拳头大的小鸟竟会叫得这样好听。

     他目送着他们飞远了。“这是什么鸟呢?”他努力地想。

        湖水渐渐涨到他的腰部了。一只冒冒失失的花脊背的小鳜鱼,好奇地围绕着他那只赤脚游来游去,像是一心想弄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敢动,生怕惊跑了它。实际上,他也动不了了。生命正悄悄从他身上溜走,整个身躯都不再是他的了。他想说些什么,但又能说什么?向谁说呢?远处,仿佛有些活动的黑点,也许是发现他偷偷下湖的人们正在找他吧?但是已经迟了,迟了,他摇了摇头。太阳,已快要升起了。他用头碰翻了竹匣,火绳还在燃着,香烟头大的火,红红的。他试图用牙咬起它,但几次都失败了。这激怒了他。终于,他颤巍巍地衔起了火绳,把它送到了大拾枪的火门上——

       “轰——”借着地势,枪口朝上的大拾枪爆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一团耀眼的火球冲出枪口,散成五彩缤纷的扇型弹雨,迅速落下,而那沉闷的枪声还继续在空旷的湖面上传递,一直撞上象山,发出“轰轰”的回音……

        他笑了,嘲弄地永远地笑了。而那盘火绳,仍在大抬枪边上缓缓地燃烧着,把一缕缕青烟送向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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