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   饿
                                                      沈天鸿

    饥饿的感觉是慢慢袭来的。
    那天一早起来，我并不知道要走的道路上等待着我的还有饥饿，更不知道饥饿是那样地重，使我一步一步艰难。我不知道这些，因此我兴高采烈，心情极好，在外从事生产将近两个月，终于回家了，而回家的路程不过五十华里，一天时间足够。
    回家对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永远有足够的诱惑力，而我那时正好是这个年龄，何况 这次回家还加上了时在腊月这个砝码。
    过于兴奋和天刚蒙蒙亮这两个因素使我对早餐缺乏食欲。队长一再叮嘱我尽量多吃些，强调说：路上要拉纤呢！我笑笑。我对我年轻躯体里的力量充满了自信。
    划着三条船走了不到两公里，河水便已浅得载不动船了。于是开始背纤，船勉强擦着河底行进，遇到几乎无水的地段，纤绳拉拽也不见效时，便卷起裤腿下河推船，推动以后再上岸将纤绳套上肩头。回家的路竟然如此艰难。这样反复折腾到中午，才勉强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而人却疲惫不堪了。饥饿，就是这时悄悄进入我的感觉的——是的，是进入我的感觉，而不是进入我的躯体，躯体除了疲惫之外，对饥饿对下水推船被薄冰擦伤并冻僵后一直没暖和过来的双脚都已没有知觉。这时我最强烈的渴望便是能吃上中餐，并借用餐的机会歇息一会儿。
    但是中餐没有了，一阵急雨打湿了一切，包括船上那堆准备用来煮饭的柴禾。炊事员从船上向队长报告了这不幸的消息后，队长抓住纤绳在河岸上暴跳如雷：混帐东西！就不知道抓床被条把柴盖一下？不能做饭还坐在船上享福啊？下来背纤！
    多了一个背纤的并不能减轻我的负担，何况他背的又不是我这条船，即使是吧，该我出的那份力气还得由我出，该我走的路也还得由我自己走。“人是铁，饭是钢”，突然没有了的中饭使原本极为普通的一餐中饭变得极其重要起来，它的突然消失，是一个原本可以正常的下午的突然消失，下午被改变了，在下午中行走的人以及天空和天空下的一切都被改变了，现在，饥饿已进入我的躯体——躯体在这猛然一击下已恢复了知觉，但这知觉全部集中在胃部，饥饿将胃的渴望和痛苦强烈地凸现出来，折磨着我的意识。
    雨仍在下着，只是小了许多，如烟如雾，仿佛也因饥饿而软弱无力。地面开始泥泞，船底时时擦着河底发出的艰涩的沙沙声仿佛也增大了许多。天空地旷，除了我们这几个人，几乎无人在外行走。天地也是饥饿的，脸色发灰，发青，正像我们的脸色。大家不再轻易说话，只是埋头机械地迈着步子，肩上的纤绳越来越沉，也仿佛越来越细，勒得肩头越来越痛。
    我不再去想永远消失的那餐中饭，那一碗米饭和几箸黑乎乎的咸菜已经永远没有了，甚至我也不去想家中今天的晚餐，因为按照这种蜗牛爬行般的速度，晚餐时分是绝对不可能到家的。我的意识里只有饥饿，越来越强烈的饥饿，我已变成了一个饥饿构成的人。我勉强移动自己的脚步，脚步移动了也就是移动了躯体，移动了通过那根纤绳与躯体连在一起的河中的那条船。纤绳传来的重量既是加重我行走的艰难的重量，却也是使我能够坚持继续行走的压力与支撑，如果没有肩头上的这根纤绳，已饿得精疲力竭的我连站立都会显得困难了。这一点，奇怪得是乎难以解释。后来我反复琢磨，是不是因为背纤必须躯体前倾，这样可以利用身体前冲的重力减少背动纤绳所必须付出的气力，而前倾的身体正是被纤绳拉住而不至于倒地？当然，即使从力学的观点看这种解释能够成立，最终支持我坚持肩负纤绳行走下去的，还是必须把船也带回家中的那个念头。
    我不清楚饥饿感是在什么时候达到它的顶峰的，我只知道我渐渐地不饿了，取而代之的是摇摇晃晃的绵软无力。饥饿的运动竟然也像一个人的一生，到达顶峰以后便再无顶峰。但那顶峰仍然存在。将近夜半时分终于到了家之后，我又一次地强烈地感觉到了它，迫不及待地嚷着：“饿坏了！饿坏了！赶快煮粥给我吃！”稀饭终于熬好端上来了，那诱人的粥香简直是我有生以来闻到的最好的香味，我觉得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把那一碗稀饭一口气吃完。不料，才吃了几匙，胃内便翻江倒海地难受，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稀饭而不敢再享用，徒唤奈何。面对美食而只能自我饥饿的饥饿，应该是最高程度也是最残酷的饥饿了，它比无物可食时的饥饿更加折磨人——在可食之物就在眼前并且不存在任何禁止食用的外力束缚时，那在无物可食时动员起来抵抗饥饿的精神和意志已经全部松懈，而这时突然发现自己的胃抵制这些食物，仍然还得忍受饥饿，你简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出了什么故障，使得自己在反对自己。这似乎不属于“物极必反”，而是饥饿热爱饥饿——在我身体内慢慢成长起来的饥饿成了我身体中的另一个主体，它与我对抗，以便保持它的完美。
    那一夜，在饥饿的完美中，我竟然也终于入睡，并且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