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夜
沈天鸿
雪在加厚,我听到夜的呼吸,在门外,这是一个白茫茫的冬天。
暖气使我感到寒冷。
前天我们奉命在城外荒山北坡植下的那些树,正立于碎石之中。那座山几乎全是石头,我被一次次震击的手,现在仍隐隐作痛。
那些树和我们一样蠢。
但有一些树一定会活下去。这个断言的依据如同此刻若把那些树移进温室会全部死亡一样简单。生命的来去从来没有他人可以帮助,必须依靠自己。而愚蠢是一门活下去的艺术,大智为什么若愚,原因正在这里。
这门艺术历经许多世纪,正日臻完美。遗憾的是这日臻完美的艺术我总是无法学会,如同这个夜晚,我坐在室内却总无法使自己忘却纷飞的大雪:雪,以它温柔的尖利改变了这个夜晚的宁静。
屋后树梢上的喜鹊,因雪的照耀不能入睡而发出不停的叫声。这叫声划破了北风厚实的呼啸,上面分明积聚着许多世纪的雪。
十几年前,因腿伤而在郑州一直滞留到冬天的我,终于踏上归程。大雪一直伴随着我,我目睹雪打击一切的力量滴水成冰。而我,仍是初秋的衣着。我在人们冷漠而显得更加陌生的目光中安然若素,仿佛仍然置身于初秋,只不过正在看着一帧巨幅长卷上画笔涂下的冰雪。一个星期后到家了,那是长江北岸安徽望江县一个平淡无奇的小村。阳光照在屋檐一溜垂挂的长长冰凌上,闪着惨白的光。风呼啸着,不时将已堆积于地面的雪又重新扬向天空。母亲和父亲见我穿着初秋的衣服归来,惊讶得手忙脚乱。一会儿,我已穿上棉衣坐在毕剥作响的红红柴火边上,但我却开始格格颤抖——
凡是给我们带来温暖的,也使我们越发感到这温暖之外的寒冷。我那时正是这样,在亲人的温暖中,重压突然消失,我不知不觉放弃了对自己的依靠,从而变得软弱。这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但领悟这一点已是十三年后,在这个大雪压断枯枝的晚上。此前这件小事如同其他许多琐事一样,都被我忘却。这意味着我忘却了此前我生命的大部分时光,因为作为一个平凡的人,生命的大部分时光注定要被这些琐事这些生命不可承受之轻所占领。这件事被今夜的雪照亮只是一种偶然。许许多多其它的琐事将永远躲在今夜的雪之外,隐藏在忘川的黑暗波涛中,今后也仍将如此。
而雪仍在加厚。树木产生一种向房屋走近的渴望,尽管实际上它们永远只能停在那里。这一点,树木和我一样清楚。
也有雪夜离开房屋的人。我说的是我家乡的那些渔民。我是渔民时也这样做过。那通常是北风已呼啸了几天,湖水兵败如山倒地向最南边退去,裸露茫茫湖滩的雪夜,蹬着一种类似雪橇但比雪橇远为笨重的滑板,到雪覆冰封的湖滩上去捡滩:寻找来不及随水退走的鱼、老鳖,以及被冰冻住的黑色水鸡,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拾到野鸭。捡滩人一般是身着旧棉袄,腰扎绳或布带,下身穿棉裤头——得留出两条光腿以便蹬滑板。若穿长裤,裤管弄湿以后迅速冻硬,既不便蹬滑板,还会冻得更加难以忍受。每年沿湖都有人这样出去捡滩,每年都有人冻死在茫茫湖滩。我是那些侥幸者之一。
这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但当人的生命只与几条鱼或几只水鸡野鸭等值甚至还不能与它们等值时,就不能简单地认为这是愚蠢的了。如果再想到这里面隐藏着的以整个生命与生活进行一搏,并且仅仅只依靠自己的生命这一点,结论便更复杂了。我见过一个冻死的捡滩者,他仍保持蹬滑板的那种半跪姿势,雪在他身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稍远一点侧面望去,他在笑,笑滋滋地凝视着这叫他再也回不去了的白茫茫世界;近了,却是痛苦使他呲牙咧嘴——距离和角度的细微不同,同一面容便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
这些都是真实的。
现在,我已远离这些,但我的思想仍在这雪夜离开房屋,蹬着滑板。我承认,我和我在碎石中植下的那些树一样蠢,而这一切的原因只在于,我们必须听从那些既来自又不是来自我们自己的命令。
1989.11.19 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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