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的倾听
(之一)
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看见的真实,这是不是因为,最高的真实是看不见的?
睡去是为了醒来,并且是为了更清醒的醒,但醒来却不是为了睡去。
一些看起来是往复循环的,其实仅仅往复而并不循环。
哲学也许可以被说成是感觉,但感觉绝对不是哲学。
对许多问题或命题的回答都隐藏着这样一个秘密:由此出发,但永远不能返回。
这与人生的道路完全相同。
我注意到,当春天到来,许多树都是先开花,然后才慢慢长出叶子。草本植物却不同,它们是先长叶然后才开花。
都是植物,叶与花的先后却如此相反。
这是因为与草相较而言,树有着能够活着熬过寒冬的枝干,是植物中的强者吗?
但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却将自己比喻为草叶:“夜里我吃够了苦,像一片草叶
/ 泡在黑水里,但我熬了过来。”
新建的公路旁边,那条旧公路被废弃了,但它仍与新建的公路基本平行着一起向前方延伸,只不过有时与新公路的距离拉得稍大一点而已。
不再有车辆,甚至也不再有人行走的被废弃的公路,它还有前方吗?
雨后,它无人无车辆行走的路面黑得亮而寂寞——没有一棵草能在那路面扎下根去。
它仍然是路。
暴风雪后的寂静因为无人行走而加深了,而那静下来深深埋藏了大地的雪,它的白光,比日光更加强烈!
这暴风雪后的寂静意味着什么?雪地上那群不断飞起又落下的乌鸦又意味着什么?
有树的细枝被雪突然压断,发出一声细微但清脆的断响。
其实,只有这声断响是突然的,使树枝折断的压力,是早就在慢慢进行的——是进行,而不是加强。
寂静也在进行,这是暴风雪创造的寂静,因此它与所有的寂静都是那么地不同。
风永远不能完成自己,因此它不断地从不能完成处再次吹起,但不断就意味着间断,意味着一次又一次的结束和开始,开始和结束。
风也是西西弗吗?但风没有自己。
当我登上那不高的山顶,一个在未登上山顶时看不见的世界,不分先后地同时在我眼前展开。
它是有限的。
我又登上了一座山的山顶,虽然这座山比刚才的那座要低一些,但我仍然看到了一个刚才没有看见的世界。
它仍然是有限的。
如果我爬上一座更高的山呢?如果我登上最高的峰巅呢?情形仍然不会改变,每次我看见的,仍然是一个或大或小但总是有限的世界。
无限的世界,是一次一次地展现给我们看的。
它允许我们看的,总是有限。只有极少数人才获得这样的允许:从提供的有限中看见了无限。
草木为何都在春天到来后疯狂生长?难道它们在春天就感觉到了横亘在前面的那个结束的最终的季节?
生命,与春天一样短,但也与冬天,与岁月一样漫长……
春天在我心里下雨,但那雨水漫溢到哪儿去了?我只听见雷声,滚动,咆哮,内心的闪电照亮了隐蔽的一切,但并不持续,而只是一瞬连接着一瞬,在那一瞬与一瞬之间,是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
黑暗也只是一瞬,但在我的感觉中,它是那么漫长。
同样的时间长度,黑暗却总是长于光明。
鸡鸣不已。
当我用笔写下“夜晚”这个词,周围的一切都暗下来了。
这是世纪末的一个夜晚,祖国就是窗外那些我看见和没有看见,但必定正次第亮起,将风雨和无风也无雨的大地与天空连成一片的灯火。
灯火亮着,灯火照见和没有照见的一切,共同生成着历史。
道路在前面拐弯,壁立的山崖挡住了视线,因此,道路呈现出在那儿终止的假象。
这是一条陌生的道路。我之所以能够判断道路的终止只是一个假象,完全依赖于推论:没有一条道路会这样终止。真正到了尽头的道路,反而是舍去了像山崖这样巨大的遮蔽的。
命运,总是在残酷的时刻才在一个人的眼前真实地展现出来,那个人是流放途中的屈原、李白,是未被流放但失去心灵自由的任何一个人,当然,更是那些自我放逐而承担起超出于一己命运的人……
一个满面红光地幸福的人,是不会感受到命运的。即使他说到命运,也不过是说起“命运”这个词而已。
命运不是“命定”,而是一种重压,一种总是让人突然感受到的重压。
河流在最黑暗的夜晚,仍然泛着粼粼的波光。虽然微弱,却是黑夜里唯一的并且不断奔流着的光。
那光来自河水。它只在最黑暗的时候呈现。在白天,你如果想看见它,你就得能够先看见最深的黑暗——黑暗,是所有的光出现的方法。
蜡烛只在停电的夜晚才会被找出来并且点燃,因为它的光远远没有电灯明亮,但它是火,是直接的火,它的光是火光……
不断地深入,再深入,直到茫茫的大雾遮掩了一切,直到一切又从雾中出现,真实地围绕在身边,变换形体和色泽……
雾中有一个码头,那儿没有船归来,但有船出发……
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多少事情永远被遗忘在忘川里?
遗忘就是不再记起。记起就是那已发生过的事在一个人的心里再次发生。
因此,只发生过一次的事是从未发生的。这正是我们永远地遗忘了那么多事情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