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白鹤——悼念戈阿干先生
(2023-07-23 11:3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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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一白鹤——悼念戈纳西族丽江文化 |
分类: 天雨流芳——感悟随笔 |
天地一白鹤
——悼念戈阿干先生
昨天,听说故乡玉龙大雪山迎来今年第一场雪,天空愁云惨淡,大地寒气四发,有些乡友还写了不少有关初雪的诗。今天一大早醒来,瞥见戈阿干昨日离世之噩耗,心里突然揪了一下,头脑一片空白,一时不敢相信。直到发现朋友圈里也发了哀悼之文,泪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上面的文字,终于明白玉龙为何飘雪,天空为何悲愁,大地为何彻寒,原来先生离去,原来哲人其萎,原来天人同悲。
天地一白鹤
先生晚年皈依东巴文化,先生所皈依的东巴文化并非所谓的“原始宗教”,而是糅合了苯教、佛教、道教、儒教以及现代合理性文化等文化因子的发展丰富了的东巴文化,真善美成为这一文化的主旨。以前的是非恩怨早已烟消云散,内心一片明净安宁。干戈化成了玉帛,沙粒含化成了珍珠,苦难孕育了希望。在荆棘征程中报之以桃李,给虚伪人性还之以真诚与善良,以切实的人生轨迹书写出了一个大写的真我。
先生曾拜和开祥大东巴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老老实实向老师请教学习,从来不搞虚假乱真那一套;和开祥老师有白内障眼疾,他带着老师到昆明动手术,以子女家属名义在病单上签字;老师外出参加活动,他自掏腰包买了从头到脚的西装革履,他说东巴也有资格穿西装;听说老师病重,已是66岁的他带着女儿从昆明赶到老师老家——鲁甸新主村,在病榻前精心照顾了恩师两天,最后恩师在先生怀抱中安然而逝。每次看到那张先生抱着恩师的照片,都不禁泪目。新主民间有这样的规矩,在家中老人去世前,要让家里最亲的人抱着,让老人心安。开祥大东巴把先生看成了最重的亲人。先生父亲早逝,他一直把恩师当作了父亲一样的亲人,真正做到了尽忠尽孝。
先生是个布衣书生,其身上有平民味,不喜故作高人,说话温和,与人为善,循循善诱,诲人不倦,不遗余力奖掖后人。在文化活动中每每为新发现的民族文化传承者而欣喜不已,大加鼓励,丝毫没有嫉贤妒能、睚眦必报的狭隘与伪善。他在调查中发现,东巴文化的真正危机在于东巴传承人的断层,于是,不仅撰文呼吁,且身体力行,到处化缘集资,自掏腰包在塔城署明村办起了东巴传承人培训班,在自己村里办起了东巴舞培训班;平时给那些有可造之材的东巴传承人购买笔墨纸张,复印经书,提供经费外出交流学习。他从祖母处习得了传统口弦技艺,一有机会就对愿意学习口弦的人耐心教授,木诚、和世清、和冬梅、和顺林等人就从先生那里学习过口弦;先生大胆鼓励和世清学习制作口弦技艺,除了手把手教授外,还不定期寄送材料;他自己的书没有什么稿费,大多要自费回购,每一次新书出来,先生都要寄给我,并在电话里交流长谈此书的缘由及重要新发现、新观点,后来发现好多乡友、学人都有先生的赠书。他在家乡的电视台里免费教授东巴象形文字,普及东巴文化知识;他收藏的东巴经书,除了部分已经公开出版(《东巴真迹荟萃》),对他人所求,从不保守悭吝,大大方方地让人拍照、复印,“纳西话賨”公众号专门还出了一期祭天《创世纪》经书,他的这种精神境界是那些把东巴经书视作奇货可居的守财奴不可同日而语的。
先生与东巴有缘,足迹遍及滇川藏的东巴村落,从中也搜集了大量的东巴经书,由此有人放言倒卖东巴古籍,先生对此进行了驳斥:我也曾忍受“倒卖文物”之类恶言袭击。可事实是谁想从我的“家博”中取走哪怕是片纸属于真迹的藏品也全属做梦。不错,有人想掏出若干万美金换取我这藏品,可我懂得我这些藏品最终是属于我的民族的。我自然还有一个梦,当我挥别这人世时,要给我的民族留下一个什么馆室,那里有祖先们神奇的智慧闪光,也有一抹从一个后人身上吐放出的淡淡的亮色。
“微斯人,吾谁与归?”先生的内心是孤独的,但他对这份孤独倍加珍惜。他说,孤独有什么不好?只有在孤独中才会思考一些真正的问题,才会与内心、世界对话交流。晚年他回到老家也是追求这样一种生命的孤独。先生这一生是特立独行的,幼时被伙伴孤立,成长中的政治风浪让他心有余悸,学会了在孤独与沉默中保护自己。先生在滇、川、藏交汇区域做纳西文化田野调查时,大多是孤身一人在高山峡谷间踽踽独行;回到家中陋室,埋首整理这些调查资料,创作文学作品,研究东巴文化,也是在孤灯清影里默默探索掘进。在孤独中沉淀,在孤寂中崛起、升华。
这份内生的韧性与定力让先生超越了个人的功名得失,超越了苦难,并给予这个苦难世界以无尽的温暖与希望,这才是真正的大道。阿来说:“我愿意写出生命所经历的磨难、罪过、悲苦,但我更愿意写出经历过这一切后人性的温暖。即使看起来这个世界还在向着贪婪与罪过滑行,但我还是更愿意对人性保持温暖的向往。以善的发心,以美的形式,追求浮华世相下人性的真相。”
先生是真正的得道之人。道在民间,在人心。惊悉先生去世后,微信群里众多乡友、文友纷纷表达哀悼之情,远在家乡的东巴们为先生吟诵超度贤者的东巴经书,民歌手在鸡鸣时分吟唱《鸡鸣送逝者》的传统丧葬调,众多乡友为先生在天之灵点燃油灯,持香祈愿先生一路走好,灵魂安息……
“戈阿干”之名源于一个山区牧羊人的纳西名,取意于胜利神。而“戈”在纳西语中有“鹰”与“鹤”两意。从先生平生而言,他是一只翱翔于浩瀚天空中的胜利之鹰,其不屈的灵魂如胜利的旗帜在精神高地迎风飘扬。从先生晚年心境而言,我更愿把先生想象成天地间一白鹤,它飞越了千重关山,飞越了玉龙雪山与金沙江,隐入茫茫的白云里,虽然我们已经看不见它飞翔的身影,但坚信它会抵达祖先们居住的斯布阿纳坞,抵达丁巴什罗居住的十八层天上,抵达诸神护佑的香巴拉王国,先生之灵会在那里得以安息与永生。
戈阿干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