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杰宏】指云寺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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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云寺忆旧 |
分类: 天雨流芳——感悟随笔 |
指云寺忆旧
杨杰宏
我的初中三年是在指云寺里度过的,那时叫丽江县二中。
第一天去学校报到,过了拉市海的落水洞,转过山头,我要读的中学就在眼前了:一座坐落在山坳里的古寺,古树参天,殿宇森然,没见到一栋钢混现代建筑,与想象里的中学相去甚远,这样心下未免失落了。
宿舍在大殿里二楼上,打地铺而睡,窗外月光皎皎,树影婆娑,月光泻漏下来,正打在梁柱上的獠牙怪兽上,看得胆颤心惊,只得缩进被窝里,使劲不往下想象,一泡尿硬是憋到天亮。起床钟一响,大家争先恐后跑厕所。
学校四周的山坡上有好多梨树、桃树、李树,梨树居多。一到春天,“千树万树梨花开”,远远望去,整个古寺掩映在溶溶花海中,犹如仙宫中的琼楼玉宇。这时一个瘦精干巴的浙江男人背着照相机,骑着辆破单车来照相。彩照三块钱一张,照不起,黑白照一块钱一张,我们还是嫌贵,那时一个月的伙食费也就一个月50元。大家认为照合影划得来,一人也才二、三角,以花丛为背景,手搭手地拢在一起,“好,笑一笑!”照片里的花朵是黑白的,记忆里却依然鲜艳、灿烂。
生活是清苦的,天天吃南瓜洋芋汤,有点油水的是每周四下午,那天可以打到肉,就那么一勺,有时看你不顺眼还故意地抖一下,那时对炊事员恨之入骨,又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星期六上午一下课,大家胜利大逃亡,赶到家里后狼吞虎咽一番。星期天返校时书袋里沉甸甸的,里面全是救济粮:烙饼、油炸辣、酸腌菜。一回到宿舍,大家把食物都拿出来,摆动在中间,围坐成一圈, 边吃边谈,其乐融融。但家里的干粮最多到星期二就告急了。温饱成了摆在大家面前的重大问题,只能发扬“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革命精神。“干革命”要等待时机,时机是在深秋过后的林果飘香时。大家在宿舍里精心制定了战略战术后,分头行动:盯哨,采集、装运、收藏,纯粹的流水线作业。程序严密,滴水不漏,成果自然辉煌,战友们的箱子里,床底下,课桌里尽是战利品。有一次,学校实行突袭式的检查,缴获的赃梨堆在篮球场里,一人多高。学校领导召开现场批判会,一番声色俱厉与苦口婆心的教育后,大家都安然无恙。法不责众嘛!虽然我们并不知道这个词,但懂得这理。
人上一百样样全,梨也如此,熟得最早,最解馋的是火把梨,因火把节时熟而得名,皮薄肉脆,果汁甘甜,是上品。其次是茨满梨,因在黄山乡茨满村最早试种成功而得名,茨满梨鲜冽可口,汁多味甘,可存三个多月不变味,是梨中至品。这两种梨奇货可居,所以想下手的人多,而林管员看守得紧,轻易得不了手,战友中谁存有这两类佳品者最多,是真英雄也!居其次者为“罢肯时”、“鲁南梨”、“黄梨”,这几种梨水多微甜,只能解渴,不足以解味,只是寒冬降临,佳品殆尽之时,聊以充饥而已。还有一种叫“补美西梨”,意即老母猪梨,皮坚,汁少、味涩,难以下咽,因母猪才吃这种梨而得名。人是有尊严的,谁会啃这种梨!因此无人愿冒这个险去采它,一直到秋后它们还孤零零地呆在树上,成为我们饭后散步时练习打靶的靶子。
当茫茫寒霜盖在遍地的梨叶上时,正是我们下山捉鱼的好季节。这个时节拉市海湖水逐渐变干,是下湖抓鱼的良机,“拉市海子干,拿鱼要抢先”。这是一句丽江人都耳熟能详的民谚。但对于我们来说,怎么抢也抢不过村民,一则没有鱼具,二则学校严令禁止,所以只有偷偷摸摸地打游击。最常去的地方是落水洞。落水洞离学校有4里多,怪石嶙峋,石笋丛生,洞口二丈多宽,深不可测,像一只怪兽的血盆巨口,整个拉市海的水都倾注其中,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隔着好远也能听到轰鸣声。“乱石穿孔,惊涛拍岸。”以这诗句形容这景象很贴切,但对我而言,体会到的不是壮观,更多的是一种对自然力的恐惧。海子干后,落水洞的水位下降,水落石出,洞口的石峰、石柱、石壁全都狰狞显露出来,一般人不会来到这种鬼地方,所以正好给了我们英雄用武之地。下课后大家来到落水洞口,沿着石壁往下爬,然后仔细寻找下口之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下去一趟,鱼儿满盆,大鱼居多。有些鱼被水冲到石头上,砸死过去,堆在石窝子里;有些个体大的鱼,夹在石缝中不得动弹,乖乖等着收拾;在石笋间的水洼里,密密麻麻的小鱼忙乱成一团……满载而归,接下来的任务是把胜利成果转化为体内营养。找个空地,围几个石头,捡来柴火,支上脸盆,来个清水煮鱼,还放上了水沟边采来的鱼香菜,一会儿鱼汤滚滚、清香扑鼻。一声令下,众手齐上,众口齐动,唯恐落到后面,“好朱滋滋逸”(抢吃分外香),只是一味抢着往嘴里填,忘了肚子容量,盆子见底时,谁也站不起来了,相互看着傻傻直笑。一直到夜幕降临,月上东山顶,凉意袭人,大家才挣扎着起来,相互扶持着姗姗而归。吃得太多又着了凉,第二天个个拉肚子,拉了好几天,拉得大家面黄肌瘦,胜利果实转化而来的营养也依化为乌有。
上语文课时,老师吟诵过一首晚清文人杨竹庐的诗,其中有两句:“古洞吞来千叠浪,飞云带出一声钟”,说这是描写指云寺最好的佳句。这里的古洞是指落水洞。我们总觉得杨竹芦也太能扯了,把隔了四五里的山背后的落水洞也拉扯到指云寺上来,毕竟在指云寺里是听不到落水洞声音的。后来呆的时间长了,对寺周边环境慢慢熟悉起来了。夏天下大雨,洪水大都流到寺东南一个山谷里,集成一潭,然后慢慢地渗透到地底下去了,这说明那里也是一个落水洞,只是现在被泥沙填埋了。这样说来杨竹庐写的“古洞吞来千叠浪”应该是指这个落水洞的。在这个旧落水洞旁边有一山洞,洞口被灌木荆棘覆盖。有次晚饭后我与一个男生散步至此,突发奇想,想进去看个究竟,于是找了两根木棍,把旁边的灌木荆棘打个稀巴烂,弯腰探进洞内,进入两米后前里面黑咕隆咚,手电也没带,只能拿着木棍慢慢往四处鼓捣着往前挪步,后面的同学突然大叫一声:蛇!两人惊慌失措地逃了出去。逃了近百米才停下来,惊魂未定地问他是什么一条蛇?他说是脚踩到了,软绵绵的,具体是不是蛇,看来也不得而知了,但以后再也不敢去那里了。
学生的天职是学习。初中三年,不是尽干这些不务正业之事,因为我们是拿了父母亲的血汗钱来的读书的,深知稼穑艰难,家人不易,所以读书还是用功的。没有电,点煤油灯,一看就看到一点多钟,直到把单词背熟了,课文预习了,习题解完了才安心睡去,睡梦里都还在背单词、算题目。那几年,我们学校的升学率是名列前茅的,初二时我参加了一次县里组织的一次作文比赛,还获得了二等获,我还记作文的题目是“十四岁,我在想……”其实,那时我想得最多的是什么时候走出这座古寺,走出这片大山。当然还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寺北山坡山上有好多断垣残壁,大致有三四十个院落,当地村民说这是当年的喇嘛家院,当时的喇嘛以老中青搭配组成类似于家的组织,便于僧人相互照顾学习,一院最少也有4、5人,从中可见当时规模之大。惜乎这么多院落在“文革”时遭到彻底破坏。我们上学时,还剩下水文站院、八院、教师院及大殿周边的三四个旧院落,后又建了新教学楼与宿舍院,容纳300余人绰绰有余。1980年代末,县二中从指云寺搬迁到拉市海东北边的黄山麓下。学校搬迁后,寺庙成了空庙,发生了附近村民哄抢寺产事件,仅剩大殿院落。
相传,西藏大宝法王去鸡足山朝拜,路过拉市,看见西山脚下有一片彩云,他指着那一片彩云说,彩云下有一落水洞,洞内存有莲花生禅师的足迹,应当在此修建佛寺。指云寺由此得名。
指云寺的修建者是个丽江束河人,名叫罗僧,另名立相。他未出家时以编制竹器为生,后遭遇母病故,子夭亡,妻不忠等种种不幸,万念俱灭,立志出家,便在福国寺削发为僧路。罗僧在寺中专务杂勤,平素勤快,修行刻苦。大宝法王来丽江讲经,考核众僧果行,以为罗僧造就最高,带罗僧一同入藏深造。罗僧学成归来后,铭记法王旨意,多方游说化缘,含辛茹苦,历经二十年建成此寺。这成为“有志者事竞成”的又一典范。
前些年有人在寺的西南处采石时,发现了一块刻有梵经的巨石,经研究属于伏藏石,上刻的秘咒为代表三世诸佛、三密之“嗡啊哞”和瑞兆咒、文殊咒、常住咒等。而在我们进去过的山洞内,发现了一块酷似足印大石块,据称这是传说中的莲花生祖师的足印。此为两奇。
当年在此读书时,对这些是一概不知的。
注:本文刊登于《丽江日报》周末版2021年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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