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

大民

爸爸去世后，妈妈一直走不出悲伤，本来是乐观人，心胸豁达，到哪里都是妇女领袖,笑声的源头，忽然间就成了沉默人，老街坊们都主动去陪她。

弟兄们也都很担心，都尽量去陪她，但是各自忙自己的事情，没有谁能全天候陪在她的身边。我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想象老人家自己守着前后两个大院子满满的寂寞与冷清，心里很难受。哀求她来北京住一段，换换环境也许会好一些。果然，妈妈看上去气色好多了，情绪也有些好转。但她终究还是惦记着自己的家，强留不住，不到一年，就把她送回了老家。

妈妈依然是孤单单的坚守在自己的家里。不去镇上的哥哥家，也不去市里的弟弟家。偶尔去城里老三家呆几天，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呆几天就必须走。她说，没有什么好惦记的，好歹是自己的家，老房子，老院子，老邻居，吃糠咽菜，心里舒坦。

2008年春节前夕，我从北京给老妈带了一只狗狗。是网上找到的，一个美女，本来要钱，我说送给老妈作伴，她就改免费赠送了。装鞋盒子里，鞋盒子装皮箱里，直奔火车站。进站的时候安检发现一个模糊的影子，我们说是只冷冻的兔子，回家过年下酒。侥幸过关。一路11个小时，狗狗一声不响的。最后到了莒南县，还差两站了，我忍不住打开看看，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也在打量我，小舌头舔我我的手指头。没尿，也没拉。我逗她玩，正好被乘务员发现了，问是哪里来的，怎么进的站。我说你就别管了，还有两站就到家，好歹是个生命。

终于平安到了新家，是城里老三家。说，妈，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打开皮箱，拿出鞋盒子。狗狗嗖地蹿出来，跑到院子里了。妈妈吓了一跳，嚷道，我当是什么好东西，不要不要，坚决不要，谁带来的谁拿走……

大家追着小狗出来，看见狗狗找了个墙根儿，顾不得羞耻，在众目睽睽之下，随地大小便了。天哪，憋了一路，量够大的。固体的堆成小山，液体的流成小河。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黄天神，这小狗真懂事，憋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敢拉窝里。好歹是我儿子从北京带来的，我养着吧。

她叫“豆豆”，母狗。几天后，妈妈又把她从城里带到乡下“自己的家”，把一口废弃的水缸横过来，给她当了窝。院子很大，有树有花有菜园子，空气很好，相比大城市的水泥盒子，豆豆感受到了广阔天地的好处。就是没有对胃口的食物，因为她以前是吃狗粮的，要跟着人吃剩饭剩菜，需要一个适应过程。妈妈能够给她的是真正的狗食，歇后语“刷锅水泡煎饼——狗食”的“狗食”。妈妈吃什么，她就沾光吃点什么。妈妈懒得一个人做饭，她就委屈一点，白开水泡点煎饼之类的东西，放上几个虾皮，也能凑活。很快就长大了，但是也没有长得很高大，比京巴略微大一点。黑色为主，略微有些黄毛。她的前主人说有十八分之一的狼狗血统，形状略微有点像，但是个头显然不是。

妈妈把豆豆拴着养，怕跑出去丢了。妈妈还是不活泼，平时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豆豆也很安静，不吵不闹，默默无语，陪伴在主人身边，只有来了生人，才会无师自通的叫几声，让妈妈很满意。后来，妈妈要去去城里呆较长的时间，就交给邻村的三姨先养着。我说城里也可以养的，妈妈说老三孩子小，不喜欢养狗。去年中秋节回去的时候，去三姨家看看，意外的发现了豆豆。啊，豆豆，已经是4个孩子的妈妈了。她是跟一只小白狗谈恋爱的，4个宝宝，3个白色，1个黑色。可怜的狗妈妈，看见我走近了，也不叫，也不动，痴痴地看我。我就喊她的名字，“豆豆，豆豆”，她愣了几秒钟，就哭了。发出“咻咻”的声音，如果她有语言能力，不知道会不会怨恨我。是我把她从北京带到了山东，从一只城市的宠物狗，变成了乡村的看家狗。现在，又是泥盆里吃剩饭，草窝里睡大觉，还生了一群孩子的邋遢臭。豆豆亲热地扑向我，但是铁链子把她顿回去；她拼命的朝着我又蹦又跳，咻咻的叫着，可是说不出话。我走过去，抚摸她的头顶，她安静下来，眼角流下了泪水。4只小狗崽子满地爬，呜呜的叫……我的眼泪也要下来了。

临走，我要带走一个最大的。表弟说，黑色的个头大，他要了。3个白色的，略微瘦小，都带走吧。离开三姨家，一路上大家商量，谁都不要。妈妈说，现在农村的狗狗，都泛滥成灾了，你要你带北京去吧。媳妇不喜欢狗狗，而且也没有时间遛狗。我对老三说，还是你处理吧，给他们个好前途。我当天从城里出发返京。快到北京了，我发短信问老三，狗狗怎么样了。他说，1只给了表妹，另外2只被他偷偷放在一个饭馆的门口。饭馆里有吃的，不会饿死。天气太热，就放在冬青树棵子里。我说，你藏这么严实，没有人发现，不热死，也饿死啊。他第二天过去看，没有了。应该是被捡走了。

又是一年过去了，经常想起狗狗，想起她瘦巴巴、脏兮兮带着一群孩子的样子。她咻咻的叫声，就在我的耳边。催促妈妈赶紧从三姨家弄回来，自己养。妈妈说，你的豆豆又生了3个，都是黑色的。你回来处理吧。我假装生气，说，我五一回家都带来，你们不稀罕，我稀罕！妈妈说，看你得瑟的，你家放哪里养？我说，那你说怎么办。他们连她的名字都不叫了，就说母狗母狗的。妈妈说，那还是我替你养着吧。我说，这就对了。我本来给你弄个宠物，怕你孤单，陪伴你。还帮你看门的。你送人，说是暂时的，可是这都两年了，还不弄回来。妈妈说，不是我不喜欢狗狗，我每次去，都亲我。这只北京狗真是很懂事的。我是怕伤心。

我问，伤什么心。您不管她了，我还伤心呢。

妈妈说，是活物都有“那一天”，真的到了“那一天”，你说我怎么办？为了不招惹自己伤心。为了不遭那个罪，还是不养的好……

2014/4/10